自小南院“藏柜捉奸”后,太子还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豫王有些意外,但他很好地掩饰了多余的神情,语气关切地问:“太医院那边说,是被毒蛇咬伤。宫中有蛇?是在殿内,还是御花园里?”
朱贺霖不想告诉他自己出宫的原因,敷衍地答:“御花园草木繁茂,有蛇也很正常。”
“夏日蛇多,这宫内宫外是该拿雄黄熏一熏了。”豫王道,“太医还夸殿下处理得当,及时割开伤口挤出大部分毒血。否则照这毒的烈性,只怕不到半个时辰便将流遍全身。对了,太子可知,咬伤你的是什么蛇?”
朱贺霖心道,这是哪个大嘴巴的太医,怎么什么都和豫王说,被小爷查到,要他好看。嘴里答:“没看清,咬完一下就蹿走了。”
豫王又道:“野外行军时,常有士兵被蛇咬伤,我见多了齿印,大致能辨别出是何种毒蛇。太子若是不嫌弃,可否让我看看伤口?”
朱贺霖无可无不可,且包扎得太厚,他的手热得慌,于是解开纱布,擦了擦敷涂的半透明药膏,把带着淤青的两孔牙印给豫王看。
豫王欠身过去,托着他的右手,低头仔细查看,片刻后问:“被咬之后疼么?”
“不疼,有点麻木,还有点痒。”
“看牙距,这蛇粗约一指余,但毒性甚烈。这般大小,还能有如此毒性,咬后又不疼,想是银环。”
他忽然抬头看太子,眼神中充满难以言说的深意。
朱贺霖心里有些异样,皱眉道:“四王叔有话不妨直说。”
豫王拿起放在床边柜面的药膏,重新涂上,不紧不慢地将纱布缠回去,“京师一带,只有一种毒蛇,蝮蛇。但无论短尾蝮还是白眉蝮,想要达到这般毒性,牙距都要大得多。咬伤太子这蛇,怕不是本地野生,而是被豢养的异地种。”
“——昨夜太子遇刺了吧。”豫王笃定地说,“且是在宫外。否则今日一早,宫内就该开始熏雄黄驱蛇了。”
朱贺霖惊讶地望向他。
姜还是老的辣。他几乎忘了,这位四王叔曾是戍边的藩王与大将。在他还是牙牙学语的幼儿时,对方就已经名动边陲了。
他微怔后,问道:“我遇刺一事,四王叔怎么看?”
豫王轻哂:“‘怎么看’?你这腔调,倒像极了皇兄,还真是一脉相承。
“孤王怎么看不重要,这个案子又不归我管。眼下我正收心养性,一门心思地建学院。至于奉命查这案子的,估计不是大理寺,就是北镇抚司。唔,若皇兄不欲声张,北镇抚司的可能性更大。你知道如今北镇抚司的主官是谁?”
朱贺霖眼前浮现出一个看似驯顺、实则狡戾的人影,磨了磨后槽牙:“沈柒?”
豫王似笑非笑:“正是此人。对了,我听说太子颇为看重他,前两个月他在家养伤,太子因他举恶有功,还赏赐了不少童子和婢女。这案子若是交给他办,太子可以放心了。”
朱贺霖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底暗暗警惕,“父皇说过他是个能干的,若圣意交由他来办案,我自然会听命父皇,尽力配合调查。
“不过,我也听说,在小南院出手搭救清河的虽然是四王叔,可清河却与暗中出首冯去恶的沈柒走得更近,与他兄弟相称,还在他受伤时留宿照顾。四王叔,你说这情形怎么与我看过的话本不太一样呢。难道不该是刀刃加颈时的救命之恩,更使人感激么?何况四王叔是天潢贵胄,如此纡尊降贵,他不是更该感恩戴德,怎么好像一直躲着你似的。”
豫王嘴角的肌肉蓦地扭曲,把哂笑生生拧成了个被戳到痛处的抽搐。
他花了几息时间,才从猝不及防的含沙射影中调整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清河只是避嫌。他身为朝臣,碍于我藩王的身份,明面上自然不好亲近。”
意思是私底下就好亲近了?有多亲近?太子又开始磨后槽牙,也学他挂起了一脸假笑,“既然四王叔自觉与清河亲近,怎么他离京时,不见你为他送行?那日不仅我去了,父皇也去了呢。父皇赐给他一柄尚方剑,听蓝公公说,把他感动得当场就哭了。而小爷我呢,什么礼物也没送,送礼反而轻了我俩之间的交情。清河答应我说,会等我长大,然后我们又把嘴给磕破了——”
豫王的拳头在袍袖中紧攥,眼皮抽跳不已,从齿缝里挤出一句:“看太子生龙活虎,想是再来十条毒蛇都咬不死,孤王就放心了。不打扰太子养伤,这便告辞。”言罢拂袖而去。
朱贺霖故意在他刚出殿门后,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捶着床板哈哈大笑。
殿外候命的内侍和宫女见豫王面笼寒霜地出来,分明与太子闹了不快,纷纷低头恭送不敢出声。
出了端本宫后,豫王神色忽然一缓,阴霾散去,微微冷笑:“驱狼吞虎,你使这招还嫩了点,小鬼头。”
走了几步,忽又驻足,暗自皱眉:清河在沈柒受伤时留宿照顾?太子故意点明“留宿”,是想当然,还是真被他撞个正着?如此说来,赐他二十名童子侍婢,就不止是示威,更是羞辱了。
沈柒……豫王的手指在袖中绕着勾鱼肠的剑柄打转,第一次正视起这个在朝野内外崭露头角的锦衣卫新锐。
第九十八章 有节操的直男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自挂东南枝。”
“人生在世不称意,不如自挂东南枝。”
“垂死病中惊坐起,转头自挂东南枝。”
“人生自古谁无死,还得自挂东南枝。”
“大人这是——真是——”荆红追忍笑道,“好文采。”
苏晏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背上,两腿内侧的嫩肉在鞍鞯上磨得生疼。他头戴一顶大斗笠,斗笠边缘垂下的黑色纱幔能挡风沙、遮烈日,颇为实用,奈何造型太娘。
“与本大人有没有文采何干,这是诗词混搭的艺术。”他郁闷地长叹口气,在烟尘弥漫的黄土路上继续颠簸前行,曼声吟哦——
“廉颇老矣,宛转蛾眉能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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