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把厚棉巾浸泡进去。铜盆里的水,热度在“烫得蜂蛰一般”和“痛到难以忍受”之间,他忍痛将棉巾叠成厚厚的长条形,取出轻拧,直到滴不出水却足够湿润的程度,快速地在空中扇三下降温,然后整条敷在皇帝的前额上。
突来的烫热刺激让皇帝猛然睁眼,抬手攥住苏晏的腕子,目光陡然凌厉如兵刃。
蓝喜挨了烙铁似的浑身一抖,嘶的抽着冷气。
“皇爷信我。”苏晏温声说,“放松,闭眼,烫不伤的。”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迷惘如浓雾,而这浓雾深处又依稀透出一点亮光,宛如极遥远的山头的千烛佛塔,在黑夜里长明。最后缓缓闭眼,撤了手,任由他做为。
蓝喜不禁松了口气,庆幸这亏得是苏晏,要换了其他人,脑袋已经落地了。
太子却关注到,皇帝爆发的手劲在苏晏腕子上留下一圈浮痕,心疼地想:清河皮肤嫩,给这么一捏,怕是回头又要淤青,父皇就不能轻点?
皇帝逐渐适应了额上滚烫的感觉。棉巾外层温度稍有下降,苏晏便将内层翻出来,再敷一次,而后泡进铜盆里加热,如是再三。
他得精确地控制热敷的温度,使之处于人体皮肤能承受的极限,用这温度去尽快加热血流,让血流进入大脑深处病灶,使毛细血管扩张,从而达到缓解神经性疼痛的目的。
额上敷的毛巾是极限热度,那么盆里的水温必然得再高一些。
就算不会像接触沸水、沸油那样,立时出现高温烫伤,但浸泡的时间长了,操作者双手皮肤被低温烫伤是必然的。
只是低温烫伤不容易被人察觉。看着皮肤上只是有些红肿或者发白,表面并不严重,疼痛感也不十分明显,但时间久了会导致皮下组织受伤。创面深重者甚至会造成深部组织坏死,后续处理不当,还可能发生溃烂,长时间都无法愈合。
苏晏也知道低温烫伤的危险,但此刻为了给景隆帝镇痛,硬是忍了小半时辰,盆里续过七八次沸水。
直到他双手开始明显红肿,焦急旁观的两人,才发觉出不对劲之处。
太子之前见苏晏脸色平静专注,还以为盆里水温尚可忍耐,这下心头一跳,伸指探入水盆,哆嗦了一下,失声道:“这么烫?”
他伸手去拉苏晏:“让开,我来。”
苏晏把他的手拨开:“不烫,别捣乱。你知道把控最佳温度?”又对蓝喜道:“蓝公公,麻烦把小爷劝开,害我手上毛巾凉过头,又得再泡一次。”
皇帝整个大脑仿佛泡在热水里,昏沉沉无法思考,被烫得炽燥又熨帖,而那些锤痛、跳痛和绞痛感逐渐减轻,最后竟几近平息了。
听见两人的对话,他睁眼拿掉前额上的棉巾,长吁口气:“朕好多了,不必再敷。”
蓝喜见皇帝想坐起身,忙取另一床锦被垫在他身后。
皇帝顺势将苏晏拉起来,让他坐在榻沿,托着掌心检查他的手。
两只手烫成了胭脂艳色,手指像十根红肿的细胡萝卜。皇帝头也不抬地吩咐:“蓝喜,拿三黄膏过来。”
蓝喜诺了声,当即取来药膏。
太子抢先拿过药膏盒子,正要上前给苏晏敷涂。皇帝伸手一抄,把盒子抓在自己掌心,又道:“点灯,不要太亮。你们全都出去。”
太子迟疑着不想走,皇帝微微皱眉:“怎么,想抗旨?”
蓝喜连忙和稀泥,把一脸不甘愿的太子连哄带拽地劝走了。宫人们点上灯,告退时将殿门关紧。蓝喜出去后,又用脸色示意守在廊下的宫人离远点,自己就守在殿外。
皇爷头不疼了。至于苏晏接下来疼不疼、哪里疼,蓝公公可不介意,甚至生出一股幸灾乐祸与老怀大慰相交织的复杂情绪,非但嘴角挑起哂笑,就连手持拂尘的尾梢也快意地轻甩起来。
东宫內侍在庭中等得心焦,富宝见太子出殿,忙迎上去:“小爷,这天都黑了……从下朝到现在,整整四个时辰,小爷再怎么孝顺皇爷,也得喝口水、吃口饭哪。”
太子憋着一肚子无名火,悻然道:“小爷吃不下!”
天际开始飘洒蒙蒙雪沫,冷风卷过宫墙上方的枯枝,呜咽有声,令人寒意倍增。
太子左右看了看,提高了声量:“椅子呢?你们去搬张硬木椅子过来,小爷我今夜就坐在父皇寝殿外,不走了。这叫什么?这叫心忧父疾,守夜侍亲!”
最后八个字,简直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景隆帝在殿内依稀听见,脸色隐隐有点发黑。
苏晏很有眼力见儿地打圆场:“太子殿下忠粹赤忱,一片孝心,连臣都十分感动。”与此同时,把双手悄悄儿往回缩,是要抽身而退的趋势。
皇帝轻柔而坚决地扣住他的手,打开药膏盒子,将黄柏、黄莲、黄芩制成的三黄膏,在他手上薄薄地敷涂了一层。
太医调制的御用三黄膏,比普通配方更添加栀子和珍珠粉两味,散发出淡淡幽香。
皇帝一寸一寸地抚过这双烫伤的手,从指腹、指节到掌根,每一处都涂抹得仔细。裹着轻薄油膏与珍珠粉的肌肤,在烛火照射下湿润又柔滑,莹莹有珠粉微光。
苏晏恍惚觉得,皇帝不是在涂抹他的手,而是在触摸春日初绽的桃花枝,采撷新生的嫩绿芦芽,揉弄雏鸟柔软的羽毛。被这样温柔而栈恋地抚摩时,桃花会羞耻泛红,芦芽会鲜嫩欲折,羽毛会在一簇簇点燃的热意中轻轻颤抖。
殿内空气粘稠、胶着,仿佛难以呼吸,苏晏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唇轻微喘息,像条离水的鱼。
这种极尽缱绻,又隐含某种暗示意味的揉摩,使他生出错觉,好像十根手指被人一根一根奸过了一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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