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那名內侍:“小爷可还交代了其他什么事?”
內侍思索后摇头:“没有了。”忽然又道,“对了,既然苏大人回来,那剩下的信应是不用再寄往陕西,奴婢这就去取来给大人。”
“剩下的信?”
“是啊,都是小爷在七月离京之前写的,吩咐每隔两日就寄出一封。说是担心路上颠簸、到了南京祀事繁杂,耽误了写信。”內侍从柜中抱出一个木匣,里面厚厚一叠未寄的信件,一并交给了苏晏。
苏晏抱着木匣,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小鬼连夜赶着写信、掰着指头计算件数的模样,胸膛内热意潆洄。
他对內侍道:“我可否在殿内独自坐会儿,把这些信件看完?”
內侍连连道“大人请自便”,沏茶上完果点后,退出殿去。
苏晏就在自己曾经睡过的那张紫檀藤心罗汉榻上,脱靴盘腿而坐。
隔着炕桌,对面的藤编榻面微微凹陷下去,仿佛时时有人坐在那里,与他据案打叶子牌、下西洋棋、天南海北一通胡侃。
苏晏微笑着拆着一封封信,看着抬头的许多个“清河”,轻声回应:“嗳,小爷。”
-
奉天门朝会,景隆帝端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一身赭黄色云肩通袖龙澜圆领袍,腰背挺拔,坐姿雅正,双手循礼按于膝头,连冠帽上累丝金龙的细须都不曾乱晃一下。
场中朝臣们奏事的声音在他耳边来来去去,仿佛远隔沙洲的潮水,朦胧而喧嚣。
“……瓦剌汗王虎阔力薨于哈斯塔城……瓦剌大王子昆勒,杀鞑靼太师脱火台之子兀哈浪……兴复仇之兵袭击鞑靼王庭,长驱直入,一路屠灭三个鞑靼从属部落……后因脱火台回师救驾,昆勒撤兵……双方各有伤亡……”
“此役,鞑靼对外号称‘大败瓦剌骑兵,太师脱火台勇猛之名再次传遍北漠,敌酋难撄其锋,仓皇而逃’……但据我军北漠谍报称,鞑靼王庭虽稳固,此役兵力损失却远甚瓦剌,牛马等物资被掠无数。昆勒所率骑兵倏忽来去,并未与脱火台大军正面交战……”
“……河南贼匪兵分两路,西路由廖疯子率领,渡河经略卫辉府,遭于侍郎麾下兵马伏击,退往南阳一带……东路军首领王武、王辰兄弟,于亳州、徐州一带流窜,行踪飘忽……恐或北上山东,或东取南京……虽不成气候,亦不可不防……”
“……黄河下游归德一带决口,淹没大片民舍农田,地方官无力堵塞决口,怀抱神像跳河以求平息水灾……”
景隆帝忽然起身,手按御案边沿,如华表直立于玉阶之上。
正在奏事的工部官员一惊,将吐的字眼倒灌回喉咙中,打了个响亮的逆嗝,忙跪地请罪。
景隆帝没有看他,也没看文武百官,将目光遥遥越过午门城楼。日光照得他轮廓煌煌有如日晕,场中众臣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一片寂静中,皇帝开了口,语声平和:“诸卿所奏之事,均由通政使司汇总,交由内阁商议。退朝。”
在御座后方随侍的蓝喜当即上前,虚虚托住了皇帝的手肘。
咫尺之间,也只有他能看见,皇帝攥着御案边沿的手,指节凸出、指尖发白,仿佛使了极大的力气。
蓝喜心头凛然,却不敢做声,低头保持着搀扶的姿势。
短短数息后,皇帝慢慢松开手指,不受他搀扶,步履平稳地离开御座,向后进入奉天殿。
一群內侍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皇帝穿过大殿进入右次间,过门槛时趔趄了一下,当即吩咐:“都出去!关殿门!蓝喜!”
內侍们忙躬身后退,将次间的殿门关上。
蓝喜疾趋几步,扶住了皇帝的身躯。
皇帝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某种力量被他极尽控制后仍泄出一点余威。
蓝喜恍惚感觉,皇帝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巨大之物搏斗。他颤声问:“皇爷……可要宣太医?”
额角冷汗渗出,中单湿透,皇帝几乎将他的胳膊捏折了,方才咬牙道:“不宣。密召陈实毓过来。”
“奴婢这便去。”蓝喜忍痛扶他在榻面躺下,“皇爷稍候,应虚先生如今已居于外廷待命,片刻便至。”
皇帝闭目不语。
不多时,陈实毓脚步匆匆地随蓝喜进入殿内,见状二话不说,诊脉下针。
每根长针都在麻油灯盏上蘸过油,用灯火烧得通红,深刺头部、颈部主穴。蓝喜从旁看过多次,依然次次心惊肉跳。
而后,陈实毓又以火针频频点刺整块头皮。良久之后,听见皇帝慢慢吁出一口气,他才松了眉宇间的紧张之色,小心地收针。
蓝喜取棉巾给皇帝擦拭额上细密汗珠。
陈实毓坐于榻前圆凳上,沉声问:“陛下须对老朽说句实话——如今发作时,究竟有多疼?”
皇帝睁眼看他:“可以忍。”
陈实毓摇头:“陛下毅力惊人,但须知人的精神如一根牛筋,哪怕再坚韧,拉到极限也会断裂。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书看累了就去欣赏音乐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