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夜与昼的分界点,在养心殿前这条不知走过多少遍的走廊上,朱贺霖看着苏晏的脸,恍惚觉得他也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年轻的、哀愁的、惶然的,血泪空咽无人知;另一半则是沉重的、锋利的、强韧的,千磨万击还坚劲。
这种矛盾感,让朱贺霖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意识:我得强大起来,像父皇那样,强大到能抚慰他的这一半、配得上他的另一半。
将满十七岁的太子,在这个失去支撑的、疼痛难当的时刻,从悲痛的灰烬里又燃出了星点火光。
他上前握住苏晏的手,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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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去一夜,作为殡宫的仁智殿还来不及布置完毕,晨光照出宫人们悲戚的面容与忙碌的身影。
皇帝梓宫在此停灵,大敛成服,设大行皇帝灵堂并祭奠,数日乃至数十日后,方才移梓宫出皇城,葬入帝陵。
朱贺霖与苏晏来到仁智殿时,发现太后已先一步赶至,身边几个內侍、宫女正与守殿门的锦衣卫争执。
太后欲进殡宫,沈柒一身飞鱼服,手持绣春刀,正正拦在殿门口。
“……我贵为太后,连见我儿最后一面都不能,这是哪个祖宗定的规矩?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你们这是要造反!”太后指着沈柒的鼻子,满面泪痕,怒声痛骂,“狗奴才,还不快滚开!”
沈柒面不改色,语声平淡:“臣奉皇爷遗命,还望太后体谅。太后,请回罢。”
“遗命?什么遗命不准当娘的为儿子抚尸哭一场!”
太后硬往殿内闯,沈柒将绣春刀鞘往她面前一拦,冷冷道:“太后尊贵,臣不敢对太后动手!”
这哪里是“不敢动手”,分明是“威胁要动手”,太后气得心脏绞痛,却忽然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既然是父皇遗命,还请皇祖母遵从。来人,送太后回慈宁宫!”
太后转身,见是朱贺霖,更是怒恨交加。可惜她如今手上已无任何兵权,就连慈宁宫的侍卫,都被腾骧卫指挥使龙泉押走。
朱贺霖不待她开口用辈分压人,又说道:“父皇遗诏,请太后移宫东苑。这几日孤便让人收拾好东苑的龙德殿,奉太后过去颐养天年。”
龙德殿虽是东苑主殿,可卫贵妃在里面生产过,按迷信说法,产房血气污秽,不宜居住。再加上殿旁的辅楼摔死过一个官员,更是不祥之地。
太后脸都气青了,正待不顾一切地上前扇他巴掌,东宫侍卫们当即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也不动手,就这么箍桶似的硬围着。
“护送太后移驾。”朱贺霖下令,眼底的冷漠与隐隐恨意,令太后如三九饮冰,打了个寒噤。
太后清晰地意识到——属于她的后宫,已经彻底离她而去;不属于她的前朝,也从未真正被她掌握过。
景隆帝在时,她是被儿子孝敬的亲娘;景隆帝不在了,她就只剩下一个太皇太后的空壳子,用来盛装大孙冷冰冰的疏离,与以直报怨的恨意。
直到被驾上凤辇,太后仍茫然地在想——这与囚于冷宫、等待老死的卫昭妃有什么区别?
朱贺霖深吸口气,心头怨恨稍减,拉着苏晏进入殿门。
景隆帝的梓宫停在大殿正中宝床上,蓝喜正带着宫人在铺设白幔。
朱贺霖含泪抚摸梓宫最外层的金漆,吩咐宫人:“开棺,让我再看父皇一眼。”
没有一个宫人敢上前,纷纷低头跪地。
朱贺霖忍怒,亲自去推棺盖,棺盖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按住。
——是沈柒的手。
沈柒道:“小爷,皇爷有遗命,谁也不能打扰他。”
朱贺霖怒道:“父皇从榻前托孤,到行开颅术,全程我都在场,什么遗命为何我从未听闻!你拦着太后也就罢了,为何连我也要拦?”
苏晏上前,也将手扶在棺盖上,对沈柒道:“七郎,我也没听见什么遗命,你……别干傻事,松个手吧。”
沈柒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直视苏晏伤痛的眼神,开口道:“清河,你体谅我。”
苏晏吃惊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连自己也被他拒绝。
蓝喜跪在朱贺霖面前,大哭着说道:“小爷,这的确是皇爷的遗命啊!皇爷并未放弃过开颅治疗的念头,否则也不会在去年就召陈实毓大夫进宫,是陈大夫自认毫无把握,一直未敢施行。
“这两三个月,皇爷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清醒时也想过此事,但又怕施术失败后,先前的布局都溃于一旦,所以一定要撑着这口气,等到太子回来。
“那时皇爷就对奴婢说,等到太子回来,尘埃落定,他会说服陈实毓。
“皇爷还交代过,到时万一失败,剃发开颅不成个人形,遗体绝不许被臣子看见,有失帝王尊严;更不许至亲之人看见,因为皇爷不愿意自己留给小爷与苏大人的最后印象,是鲜血淋漓的模样啊……”
蓝喜死死拽着朱贺霖的袍角,以头抢地,痛哭不止。
朱贺霖终于忍不住,蹲在梓宫旁哽咽道:“父皇……不想被人看,那我就不看了。让他永远都是画像上金冠龙袍、威严端坐的模样……”
苏晏抚摸着棺盖,仿佛连悲伤的感觉都已冻结,一丝异样感却从冰层深处折射上来。他惊疑地眨了眨眼,试图抓住这缕古怪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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