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一惊之下,直接冲出凉亭,冒雨摸黑向小河上的石拱桥跑去。荆红追叫了声“大人”,飞掠过去想要抱起他,却被拒绝了。
苏晏在湿滑的石阶上摔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上桥顶。
一道电光照亮了漆黑的河面,也照亮了站在桥头的漆黑人影。在这短短一两秒的光亮中,苏晏与沈柒视线交触。
初见时,月夜的澄清桥,沈柒骑在马背居高临下,带着不坏好意的神色,用马鞭抬起他的下颌,却是一眼望进了他的心里去。
如今同样是夜晚的石桥,居高临下的人是他,却仿佛再也望不进沈柒的心里。
他的目光就像撞在了一道阴冷而锋锐的刀刃上。
“七郎……”苏晏开口唤了一声,雨水便呛进喉中。他扶着石桥栏杆痛苦地咳了一阵,又嘶声唤道,“七郎——”
曾经各种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只为听他叫一声“七郎”,如今声声在耳,对方却毫不动容。苏晏被夜雨浇得透心凉,扶着栏杆一步步下桥,站在了沈柒面前。
七郎,我不信你真的投敌,有什么隐情与苦衷不能对我说?
七郎,难道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是你情愿一力承当的后果?
七郎,你向我许诺过的“厮守终生”,如今还作不作数?
七郎……
苏晏心底翻涌着许许多多的问题,徒然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沈柒抬手,将黏在他面颊上的一缕湿发拨到耳后,仔细端详。
“这张脸……眉眼口鼻,每一样都长在我心坎上。所以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劫难来了。”他听见目光深峻的锦衣卫指挥使这般说道,“你可知何为劫难?斩断你的前路,扭转你的性情,诱你豁出命去拼杀争抢,让你倾尽所有仍心甘情愿,最终再夺走你唯一的希望——这便是劫难。”
苏晏心口绞痛难当,用力握住了沈柒的手指:“七郎,你明知我的心意……此心不可夺。”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就放下一切,跟我走。”沈柒道,“忘记朱槿隚,远离朱贺霖,驱逐荆红追,从今以后只你我二人相爱相守,我便答应你任何要求。你要我当个好人,我再不沾血腥;你要保朱家江山,我就为你除掉弈者。”
放下一切。
放下抱负、责任、誓言与内忧外患的大铭。放下沉睡不醒的槿隚、根基未稳的贺霖、生死与共的阿追……苏晏焦思再三,挣扎再三,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不敢看沈柒的眼睛,怕自己难以承受其中的憾恨与失望。
然而沈柒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果不其然。清河,你我终究要走到今日这一步,因为你心里盛了太多,而我心里却只得一个你。”
苏晏用力摇头,死死攥着沈柒的手指。他满脸雨水,浑然不知自己是否流泪,只感觉沈柒这句“终究”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刑具,要把他们过往的情分像凌迟一样,从他的血肉骨髓间一寸一寸剐下来。
沈柒问他:“你舍不得我?”
苏晏的另一只手攀上沈柒的后背,隔着湿衣抚摸他满背沟壑般的伤疤,在雨中全身发抖。
“倘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你受这梳洗之刑。”沈柒用手托住苏晏的后颈,贴近他的耳旁,低声道,“我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你只能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如实回答。仅此一个,你想问什么?”
苏晏透不过气,五脏六腑都被艰难的抉择绞成了碎片。他的嘴唇开开合合,最后颤声问:“……皇爷不在别院,在哪里?”
耳边一片沉默。
随后响起了低沉的气音,在喉间与齿缝“嗬嗬”有声,有如枭鸟夜啼,竟令人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我没有劫持朱槿隚,也没有出卖这个消息——当然,以后要不要卖、卖给谁,难说。所以这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不了。”
沈柒将手指从苏晏紧握的掌心中一根根抽出来,随即捏着他的下颌,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血腥味在齿间辗转,很快被雨水冲淡,沈柒蛮狠地加深咬痕,让自己疼进了骨子里。然后他将苏晏用力向后一推,转身毫不犹豫地飞掠而去。
荆红追就站在苏晏身后三丈外,伸手轻易接住,担忧地唤道:“大人!”
方才他没有上前,因为知道苏晏想要和沈柒独处。但此刻见苏大人面色煞白,嘴唇在雨水冲刷下仍不断渗出血迹,他又后悔没一脚把沈柒踹下河去。
荆红追单手抱起苏晏,右手持剑,施展轻功追击,肩头却被紧紧扣住。
苏晏吃力地说:“阿追,我很冷……我想吐。”
荆红追连忙在半空中转个方向,掠进了桥边的凉亭里。苏晏双脚甫一及地,就俯身喷出了口血,紧接着一阵剧烈干呕,每一下都伴随着咳出的血沫。
荆红追心惊之下,掌心按在苏晏后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肺腑。他知道这是情志过于激荡而导致的七情伤,连忙从苏晏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粒安魂定心丸塞入对方口中。
他捂着苏大人的嘴,不让药丸吐出来。苏晏在他怀中抖得像筛糠,上下牙咯咯作响。许久后,这股颤抖才渐渐平复下来,苏晏长长地吐了口气,气若游丝地说:“阿追,我们回家吧……”
沈柒掠进了戏台下方的地道入口,前方封砌的石块已被炸出个大窟窿,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碎裂的石块上,悠然盘着掌中的两个铁核桃。
看见沈柒一身雨水、面色青白,商贾笑道:“鹤先生说沈大人是天下第一痴情种子,在下原本分毫不信,如今深信不疑了。只可惜,痴情反被绝情恼,世事总不尽如人意,看开点好啊,看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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