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听了心里一阵难受,人走茶凉的道理他懂,但却无法接受满腔心血即将付诸东流的结局。
他以为远离政治旋涡,就远离了阴谋与争斗;远离执着于私情的朱贺霖,就远离了烦恼与矛盾。但与此同时,他也远离了这个国家朝廷的主事权与话语权。
此刻他再次深刻意识到,无论在朝中想做成什么事,推动什么变革,都是以大权在握作为前提的。曾经景隆帝给了他足够的权力与权限,将统治者的意志凝结成他手中的尚方宝剑,所以一切的鼎弊革新才能顺利推进,卓有成效。
同样的,若是没有了他的奇思妙想与高屋建瓴,哪怕君主有心变革,也无人能接手具体实施。
君与臣,不仅是名义上上下尊卑的关系那么简单,更是互相制约、互相成就。
而他离弃了朱贺霖的那一日,也同样离弃了自己的理想抱负,与实现这份理想抱负的最重要的渠道……
苏晏怔怔地发着呆,眼圈泛出潮意的微红。
豫王余怒未消,但见他这般情态又不禁心软,便转了话风:“不过好在人才并未流失,天工院里的众多匠师,从你的描述与预测中窥见了将来这个天下属于格物学的明光,就不会轻言放弃。清河,你说过愿做举火之人,如今你做到了。火种已被你点燃,不要低估了这火的力量。”
苏晏发出了一声哽咽似的长叹。
李子仰道:“天工院之事,苏相不必太过忧心。今上善博采、好创新,颇为看重格物之道,等过了这内忧外患的坎儿,皇上便有余力来关注了。”
苏晏努力平复心绪,低声说:“求人不如求己。”
“是这个道理没错,但力有不逮时,该求人还是要求的。”李子仰面上再次露出惭愧与窘色,“下官知道,将卫所边军交予藩王操练,私下铸造火器,大是违背朝廷法度,但与北漠的大战迫在眉睫,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苏相谅解。万一朝廷追究起来,一切责任我来扛,与豫王殿下无关。”
豫王轻微冷笑一声:“如何与我无关?你这个大同总兵是我向先帝举荐的,新君若是得知此事,不治你个勾结宗室,治我个不臣谋叛才怪。我们苏大人如今虽自辞阁老之职,也难保又成了什么苏御史、苏监军,专门来替皇帝侦查不轨的。”
……扎心了,朱槿城!苏晏被他说中要害,无可辩驳,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又听出了其中的委屈、受伤之意,心底更是内疚蔓延,下意识地想取得豫王的谅解,甚至还想为他付出点什么,以作补偿。
他五味杂陈地转头看了豫王一眼。
豫王触到了这缕含义深浓的目光,却故意移开眼神,好把脸色板得更难看一些。
苏晏很有些沮丧,但也知道“忠心见疑”对一个人而言是多大的羞辱与打击,尤其是像豫王这样受过多年圈禁仍不改初心的,故而也只能默默地垂首。
李子仰觉得气氛不对劲,又牵挂着军镇关防,便起身抱拳:“多谢苏相谅解,下官还有军务在身,这便要带着火器赶回大同。苏相若还有其他吩咐,亦可遣人去大同军镇联系下官。”
苏晏与他相揖作别。豫王这半年来与他交情日深,临别时如袍泽般互相紧紧抱了一抱——对于征战沙场的将士而言,每一个与战友的拥抱都可能是最后的告别,他们十分珍惜。
李子仰走后,豫王斜着眼看苏晏。苏晏从中嗅出了秋后算账的味道。
荆红追也看出豫王不怀好意,便挺身而出,要护他家大人万全——三十六计走为上。
可惜苏大人出于种种原因还不想走,以至答应了豫王“单独谈谈”的要求,把贴身侍卫打发去买晚餐。
荆红追走时心不甘情不愿,但走远了以后,又自发自觉地转过弯儿来,心想:豫王倒也算是个落难英雄,大人对他早有改观。如今若是生出几分怜惜,也不算太离谱……心软归心软,再纳一房决计不行!莫说老皇帝怎么想,便是小皇帝知道了,还不得闹得个天翻地覆?大人,你可别给自己找麻烦啊!
苏大人没听见侍卫的心声。他听见豫王磨着后槽牙道:“久别重逢,我满怀赤忱,你却抱着多少怀疑刺探、别有用心……对此,清河难道不需要向本王解释一二?”
第357章 书生的坏心思
苏晏对豫王有过忌惮与怨恨,也曾经避之唯恐不及,但以前哪怕情势再迫人、对方气焰再汹汹,也从未有像今次这样,令他心中慌乱又枯涩,简直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他垂目避开豫王锐利的眼神,强作镇定地答:“什么‘别有用心’,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有什么坏心思呢?还不是看王爷近来行事诡秘,担心你行差踏错……”
“苏、清、河!”豫王打断了他的辩解,声量不大,一字字却低沉有力,“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苏晏噎住,长叹了口气:“豫王殿下是顶尖聪明的人物。这两个月来对我的信任与纵容,一半是念旧情,另一半也是想知道我来投奔你的真正原因,所以对我在王府的一切举动睁只眼闭只眼,其实殿下心里早就起疑了,对吧?”
“不,我并不想怀疑你。哪怕你数次溜进我的书房,哪怕你不露声色套我的话,我也愿将一切摊开给你看。”豫王伸手捏住苏晏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自己,“清河,看着我——
“你眼前这个人,过去困蹇京城时何等轻伪败坏、何等面目不堪,甚至到连自己都当了真的地步,可如今他已彻底撕下那张黏于血肉上的面具。无论你来还是不来,他都对你坦坦荡荡地敞开大门,无论你信还是不信,他都会坚定不移地做该做的事。
“其实,‘苏大人’对不对‘豫王’说实话并不重要,身份所限、职责所在,往往由不得人。”豫王神色严肃,眉眼间是一片北地覆霜的秋原。
苏晏知道一定还有后话,不知不觉地接了个转折:“但是……”
豫王嘴角微扬,一缕晴色渐生眼底:“但是‘清河’对‘槿城’,是否可以再多些坦诚?”
苏晏此刻本就心虚理亏,倘若被对方严厉斥责,保不准要为了面子而战。然而对方却这么宽宏大度地一笑一问,就像用兵如神的大将,精准打击在他的软肋上。
他似乎恍惚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发现已不自觉地握住了对方托在他下颌的手,甚至还下意识地往自己胸口压去,是一副要掏心窝子的架势。
豫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苏晏心慌了,想转身逃离,却被对方擒拿着抽身不得,无奈道:“我说实话,你先松松手。”
豫王松手,慢条斯理地扯平他衣襟上的皱褶:“你说。从最后一次见到我那好侄儿说起。”
苏晏见他猜出背后授意者,也没什么好隐瞒了,把朱贺霖找到自己隐居地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解释:“你也别怪贺霖多心,就辽王写给你的那些信,任谁看了都会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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