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向我告别。”阿勒坦抬头望向晨光熹微的天际,远山的雪顶被染成金色,草原白霜覆盖的土壤中正孕育着初春新芽。又是新的一天。
“没有纸的经,是我的师傅传授……没有字的经,是我的师傅传授。”他低声吟唱着,把羊皮卷郑重地放进了燃烧的火盆——
第404章 还不如都踩了
在旗乐和林的王宫大殿里,圣汗阿勒坦再次接见了鹤先生一行人。
比起堪称剑拔弩张的第一次会面,这次双方会谈的氛围显得和谐许多,阿勒坦在感谢过弈者赠送过冬物资的慷慨之举后,对鹤先生再次提及的结盟一事做出了比较明确的表态。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阿勒坦说着,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尚未痊愈的臂伤。鹤先生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垂目微微一笑,听对方继续恨声说道,“北漠与铭国之间旧债未结,又添新仇。弈者若是真心与我结盟,那我便也诚意与他共图大事,但有三个要求要你转达。”
鹤先生欠身:“请天圣汗示下。”
“第一,北漠大军弓马强悍,天下皆知。与我结盟之人,当有足够的实力,强强联手方能成事。所以请弈者让我看到他的实力。”
“弈者大人的实力深不可测,只是不知要展现到什么程度,圣汗才会认可?”
阿勒坦给了他一个很北漠风格的回答:“最猛烈的暴风雪来临之前,必有摄人耳目的征兆,要么漫天彤云,要么鸟兽齐喑。”
鹤先生若有所思地点头:“圣汗放心,这个变天的征兆定会让天下人看到。”
“第二,弈者允诺给我的条件,必须写入盟约,白纸黑字双方签印,日后不得抵赖。”
鹤先生笑道:“这个是自然。不但如此,余还要代弈者大人与圣汗歃血为盟,请皇天后土为见证,以示双方的诚心。”
“我们北漠人无论雇佣还是买卖,极少签契约,讲的就是诚信二字。但与弈者的这份盟约,并非出于不信任,而是出于重视,你们要明白。”
“越是慎重,越能体现圣汗诚意结盟的决心。那么第三个条件呢?”
阿勒坦略一踌躇,语声低沉地开了口:“第三个与国无关,只与我有关……铭国内阁辅臣苏晏,苏清河,我要这个人。我不管中原狂风怎么刮,暴雪怎么下,这个人得好好地留在那里,等我去摘取。”
话音未落,站在殿角的红袍人忽然抬起脸,面具后的视线如一支锋矢直接射向阿勒坦,裹在黑色革套里的手指抽搐似的用力攥紧,又在骨节的咯咯微响中缓慢松开。
怎么牵扯到了苏晏?他与阿勒坦不是只在三年前的清水营有过一点萍水相逢的交情,何以阿勒坦会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突然提到他,还把他单独列为结盟的条件之一?莫非这两人暗中另有勾牵?鹤先生心生狐疑,斟酌着问道:“这个条件并不难办到,若有必要,我们至少能答应一点——苏晏在这场暴风雪中若有任何不测,非是出自我方之手。但余出于个人好奇,也想问一问,此人何以能入圣汗的法眼?”
阿勒坦沉吟着,似乎把不准要不要吐露实情。
鹤先生火上浇油道:“苏晏不仅是铭国重臣,更是皇帝朱贺霖的心腹,深得圣眷,他也死心塌地为朱槿隚、朱贺霖父子筹谋江山。无论圣汗是想策反他,还是……别有想法,恐怕都打动不了他。并且此人擅算人心,很会利用别人对他的善意反扑,圣汗若与他往来,可要小心一些。”
阿勒坦一挑弓眉,嗤道:“鹤先生一身道骨仙风,没想嘴还挺碎。你想知道原因?告诉你也无妨。早在三年前清水营相遇,我便发现他异于常人之处,严城雪的剧毒没能当场毒杀我,便是他的血在我身上起了妙用。如今我身怀神树所赐之伟力,是整个北漠最强的萨满大巫,我要取此人的心头血炼制法器——须得是活生生的,身强体健、气血充盈的状态,由我亲手来采,明白?”
鹤先生怔住了,须臾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他的心底涌起一个渊源深长的教宗对另一个更为原始野蛮的教派的鄙夷,但转眼便将这股优越感藏了起来,含笑道:“原来如此。圣汗乃是萨满大巫,自然不会失利于寻常人,是余枉自担心了。圣汗放心,待到事成之日,定将此人全须全羽地绑至圣汗面前,任凭处置。”
阿勒坦这才微微颔首:“如此我便与你们歃血为盟。只是不知弈者何时才会亲自露面,与我畅谈一番?”
成了!鹤先生心底暗喜,面上淡然说道:“下一次觐见圣汗,弈者大人定会亲自出面。在此期间,我等会派出‘守门人’与贵方联系,合议结盟对付铭廷的具体举措。”
阿勒坦朝斡丹点了点头:“斡丹是我手足兄弟,由他负责与你们的人对接,有任何动向都及时向我禀报。”
双方又商定了些细节。在鹤先生的再次提议下,阿勒坦命人端来两个盛满烈酒的金杯,彼此都割破手腕滴了几滴鲜血进去,各自喝完一杯,算是全了歃血为盟的仪式,并起誓道:谁先背弃盟约,神鬼同诛之。
鹤先生圆满完成了弈者交付的任务,离开王宫后直奔居住地,吩咐信徒们打理好行囊,准备带着载满皮毛、羔牛羊、蜜蜡、北珠等货物的五百辆车,回中原去——虽说此行是为了结盟,但车不走空,就顺道采购大批北漠特产回中原去倒卖,又是一笔颇为可观的进项。
欣慰之下,鹤先生甚至调侃起了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的新任七杀营主:“连营主像是对那苏晏旧情未了啊,方才听阿勒坦说起他的妙用,暗中把手套都给捏烂了还能忍着不发声,实在是定力过人。”
沈柒这才从心乱如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似的,低头看了看打开的手掌,果然坚韧的皮革已绽开道道裂痕,被一拳头握得稀碎。他咬牙扯掉皮革手套,弃之于地。
鹤先生难得见沈柒吃瘪,便又笑道:“不过连营主放心,弈者当初既然答应过你,待朱贺霖倒了台,你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足以呼风唤雨的权势地位,以及恢复自由身的苏晏苏清河。这个承诺始终有效,绝不会食言。”
沈柒沉声问:“那你方才许诺阿勒坦的?”
鹤先生将两枚玉石制成的黑白子在指间扣出了清凌凌的脆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个北蛮子,怎么配与弈者大人平起平坐、分治天下?不过是假道伐虢的计谋罢了。”
沈柒一转念,顿时明白了这所谓的假道伐虢:先利用阿勒坦,南北合攻一同灭了朱贺霖,等中原大局一定,表面上愿意按照盟约割让土地,降低阿勒坦的戒心,再来个鸿门宴趁机要了对方的性命。
他冷笑起来:“好算计!此计想是出自你手。你与弈者之间亦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究竟你们谈了什么条件,我毫无兴趣知道,只想事先警告你们,我的所欲所求,从来只有一个——‘足以护住心头血肉不被觊觎、欺辱、劫掠的权势与地位’,关键不在‘权势地位’,仍在‘心头血肉’。你与弈者若是忽视了这一点……我这人什么性子,你们也是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你如今毒瘾深重,还能离了那药丸不成?鹤先生微笑道:“连营主放心,弈者诚心招揽你,确实未曾想过在这一点上欺骗或反悔。苏晏再怎么叱咤朝堂,本质也不过一个弱冠文士而已,拿他换取你的效忠,岂不是天大的便宜?再说,他既是你的人,日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弈者平白又多了个臂助,如何不喜?”
听他这么分析,弈者似乎是打着买一送一的主意……沈柒目光凌厉地瞪向鹤先生:“你影射我是鸡与狗?”
这个抓重点的清奇角度让鹤先生微怔之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又恐有伤形象,立刻举袖遮了口鼻。他清咳几声,把笑容收敛在清雅的范围内,半真半假地说道:“共事半年多,第一次发现沈大人原来这般有趣。看来冷脸子只是给我的,在你想讨好的人面前,沈大人想必也是口吐莲花,使劲了浑身解数罢?”
沈柒冷冷道:“关你屁事!”
鹤先生故意同声说道:“关我屁事——我就知道少不了这句。”
沈柒在拔刀之前忍住了,诮笑道:“嘲讽我之前,看看自己屁股干净了没有。你与弈者之间说是互相合作,目前我只看到你对他交办的事尽心尽力,却不见他对你有什么额外付出,说是合作,更像利用。你这人聪明至极,也虚伪至极,难道甘心为人作嫁?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的理由非要襄助弈者,莫非……你暗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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