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时辰,一个人影走入密室,在正用棉布拭刀的营主面前站定,是笠幔掩面的弈者。营主抬眼瞟了他一下,问:“不放心?”
弈者道:“你办事,我自然放心。朱贤此人,看似找回了与血脉相匹配的皇室气度,下手也够狠毒,其实色厉内荏,骨子里依然是那个莽撞又怯懦的苏府小厮。若是明白着叫他打头阵,他绝对要推三阻四,甚至扯后腿。倒是你这离间利诱之法用得妙,把人心的卑劣自私都算尽了。”
营主微微冷笑:“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从未相信过任何人,朱贤,我,甚至鹤先生。使手下们互相猜疑算计,不正是你乐见的?”
弈者笑道:“九分真一分假的话,才最是打动人心啊。我也有一句真话送你——我说过不动你的软肋,把他原封不动地送到你面前,是真的。”
“我能信你?”
“信不信由你。不过时至今日,如同蹴鞠只差临门一脚,断无犹豫之理。越是大事将成,越是要格外谨慎,步步为营。”
营主道:“你是我见过的最会下棋的人,之一。”
“之一?”
“还有一个,”营主从面具底下发出瘆人的轻笑,似乎怨气难消,从积年的坟茔下缓缓渗出来,“已经埋在皇陵里了。”
第430章 你不是个男人
“阿勒坦逼近京师却不攻城,有隔岸观火之意……营主此言一语中的。”听完朱贤的回复,鹤先生沉吟道,“看来我的确该去提醒提醒他了——他们北漠儿郎所谓的契约精神呢?”
朱贤道:“阿勒坦若展开进攻,京军与天子十二卫必倾巢而出,届时朝廷无论是主动向勤王的诸藩求援,还是想驱逐藩王们却分身乏术,我们都能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鹤先生微笑:“这话是营主让你传的罢,倒是说得不错。”
朱贤勉强笑了一下。这话其实是他自己想的,营主只是叫他以阿勒坦为借口,调开鹤先生。可这又如何呢?从弈者、鹤先生到营主,这些有实力的人没有一个真正看得起他。他能感觉到那种根深蒂固的轻视,也曾经愤怒过、沮丧过,如今已经想开了——在苏府时,他曾听苏晏说过一句话,“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以,只要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就够了,只要能赢,他可以做任何事。
时间紧迫,鹤先生交代好诸般事宜,让他看住宁王、率部在京畿等候,同时再上一封勤王请愿书,借此刺探朝廷的态度。自己当即动身前往昌平州,说如果此行顺利,两日后就能返回。
鹤先生出发的当夜,朱贤就往宁王服的汤药中动了手脚,确认对方陷入昏睡后,悄悄去找七杀营主。
营主不在房中,但给他留了张纸条,说自己应鹤先生之请,同去一趟昌平见阿勒坦。“怕死得很,偏又爱装腔作势”,营主在纸条中鄙夷鹤先生,看得朱贤深有同感,快意而笑。纸条里还说,沈柒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他只要在约定时间来到五里亭的京畿界碑附近,就能见到对方,至于能不能进一步合作成功,还得看双方的造化。
朱贤思来想去,觉得如今是他挣脱弈者和鹤先生操纵的最佳机会,沈柒再怎么难缠,毕竟孤身失势,威胁度要远远低于那两人。
但即使是这样的沈柒,他也不敢独自前去赴约,于是点齐手下数万人马,冒夜启程,赶往京城南面的五里亭。
为防止消息走漏,朱贤一到五里亭,就把驿站上下血洗了一番,封锁官道南北二十里,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接近子夜时分,他在界碑附近的草地上踱来踱去,也不见有人赴约,满腹怒火正欲发作,忽然听见石碑后方的阴影中,有人“嗬嗬”冷笑一声,似乎在嘲讽他的焦躁。
朱贤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那些极力想要遗忘的经历霍然清晰,夹杂着诸多的不堪与不甘,跃然眼前。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脱口道:“沈……柒!”声音涩如砂纸。
阴影中转出一个人,果然是沈柒,穿了身带荼色暗纹的鸦青曳撒,头戴漆纱大帽,看着仿佛与昔年并无两样,但朱贤定神后发现,对方眉宇间染上了风霜,使得本就冷峻的神情更添一抹萧瑟之气。
看来的确如营主所言,沈柒并不得弈者看重,难怪看着郁郁不得志啊。朱贤一念及此,找回了点优越感,精神重又抖擞起来,清了清嗓子:“沈——”
“少废话。”沈柒语气冷淡,“连营主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你想率军进京,又不愿在攻城战中消耗实力、冒性命之险,期望能用最低的代价换取胜利,是吧。”
朱贤微微皱眉:“这话说的,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难道沈柒你就不是如此?”
他第一次对沈柒直呼其名,对方却并未露出不快之色,平静地答:“你说得不错,苏小京。”
朱贤脸色乍白乍红,很想将手中马鞭狠狠抽过去,大喝一声我乃显祖皇帝孙朱贤,不是什么苏小京!但不知是忌惮难消,还是顾全大局,终究还是忍住了。
“你有什么法子?”朱贤再没了向对方炫耀的兴致,硬邦邦地问道。
沈柒也不与他多废话,直截了当地说:“京城设有负责巡城点军的正、副提督,督领着‘里九外七皇城四’,共二十门。若能挟持正提督,拿到他手中掌管的那颗关防大印,短时内就能畅通重门。”
朱贤并不了解京城的关防制度,追问:“这提督是什么角色,是京军将领,还是卫所指挥使?”
“都不是。这个职务全称叫‘提督九门内官’,惯例是由内官衙门的太监担任。我之前让北镇抚司的老部下打探到情报,新任的提督太监竟然是个老熟人。”
“老熟人?谁?”
“蓝喜。”
朱贤露出意外之色:“蓝公公?他不是掌印太监?怎么景隆帝驾崩后,他就失势了,去当个巡城看门的统领?”
沈柒耐着性子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司礼监的掌印与秉笔太监这两个最为要害的职位,被清和帝的心腹內侍富宝与成胜把持着,蓝喜这种资历老又失了靠山的被排挤出去很正常。
“还有,我的人打探到,蓝喜今日借着职务之便,私下去城外的一处先帝别院悼念旧主,被雨势拖慢了归程,算算这时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你带人半路阻截,他若不肯配合行事,那就由我来好好‘劝说’他。”
朱贤并不怀疑沈柒有百种刑讯方法,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他怀疑的是这件事真有这么凑巧?“内阁与兵部下令封闭京城九门,私自出城是大罪,蓝喜难道不怕犯事?在我印象中,他可不是什么血勇之人。”
沈柒嘲弄地一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蓝喜虽勇气不足,忠心还是有几分的——今日是什么日子?”
这个冷不丁的问题,让朱贤想了想,摇头:“你说。”
“是景隆帝的百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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