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自顾自地说道:“十五岁,别府离京,从此被圈于封地,再没有见过京城。那一年朱槿隚登基,我还记得是六月,雨下得很大,京城惯例要发夏涝,可就在我的车队离京后,大雨莫名地停了。登基那天是个大晴天,人人都说,新君必是得上苍庇佑的明君。”
“我今年三十有五了,终于又嗅到了京城的气息。繁华喧闹之下,永远暗流涌动、利欲熏灼的气息,我怀念得很。”他朝沈柒温和而凉薄地一笑,“最后的一手棋,未必要下得轰轰烈烈。以拙胜巧,于柔弱处见千钧之力,为人所不为,行人所不行,才能领悟到黑白之道的至高境界,你说对不对?”
第434章 我算入门了吗
鹤先生从朱贤口中收到了七杀营主的提醒——阿勒坦逼近京师却不攻城,有隔岸观火之意。他当然不能让阿勒坦去当那个最后得利的渔翁,于是安顿好朱贤与宁王麾下人马,带了一队真空教信徒从房山县匆匆赶往昌平州。
此行是从京畿地区的西南面去往西面,策马不过两日路程,待他接近昌平州的州城时,见前方烟尘四起,喊杀声震天。
鹤先生谨慎地停下队伍,命信徒在附近村落打听情况,从流民口中得知前方正在打仗,一方是占据了昌平的北漠骑兵,另一方似是朝廷军队,但说不清是哪个将军率领的。
为了探明内情,鹤先生冒险靠近昌平城一看究竟,但此时烽烟已平息,战场上遗落着不少残戈断旗,还有火器发射过的痕迹。青色僧鞋踩过半面烧焦的旌旗,鹤先生弯腰拾起,认出旗面上是一个“沐”字。
“沐……”他垂目思索,莫非就是在霸州击溃了王氏兄弟的那个新锐武将沐勋?
此人仿佛横空出世一般,出现在他们视野中不过月余,相关信息极少。且这月余时间内,对方率军四处转战,他手下探子远远瞥见一两次,对方也都戴着兜鍪,实在看不清面容,只能凭身形猜测是个年轻男子。
看来与阿勒坦交手的朝廷军队,就是这个沐勋率领的。可惜姜还是老的辣,阿勒坦纵横草原,屠灭了多少部落霸主,才得以一统北漠,岂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将领所能力敌的。
不过此战对于鹤先生而言,无论哪方胜败都是好消息——至少能令阿勒坦意识到,就算他止步于此,朝廷也会将他视做最大的外患,会不断派出人马前来迎击,以免危及京师。从阿勒坦踏进铭国边境线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做个隔岸观火之人。
鹤先生自觉说服阿勒坦的把握又多了几分。果然,派人联系对方后,阿勒坦于整军带发的马背上接见了他。
“恭贺天圣汗此战大获全胜,”鹤先生问,“不知接下来圣汗的马鞭将指向何处?”
阿勒坦眉宇间战意凛冽,闻言朗声答:“自然是万都之都——铭国京城。”
好极,连设法催促的力气也省了,鹤先生正中下怀,拱手笑道:“那么余便提前预祝圣汗旗开得胜,一举拿下京城,与弈者大人胜利会师。”
阿勒坦斜乜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精明与傲黠之色。“你和弈者是想借我北漠铁骑的马蹄,踏平京城的高墙深壕,给你们铺路啊。”他直截了当地说,“盟约不可轻没错,但世事也要变通,我若能直接攻下京城,何止幽云十六州,整个中原都将成为我囊中之物,何须再劳烦弈者来割让?”
鹤先生暗骂这北蛮子精似鬼,要别人守约时是“北漠儿郎最重契约精神”,轮到自己履约时,就成了“世事也要变通”,实在不要脸得很。
腹诽归腹诽,他面上仍是露出淡雅微笑,从容道:“圣汗陛下此言差矣。中原不好打,更不好坐,尤其对北漠诸部而言,想要入主中原,除非贵邦从上到下放弃游牧,转为农耕,还要苦于中原百姓是否服从异族统治。做不到彻底融入中原文化,前朝仅仅几十年的国祚便是前车之鉴。还望圣汗多加考虑,适可而止,不如拿了幽云十六州的土地、人口与资源,去壮大北漠自身。”
阿勒坦早知道这个道理,其实未必愿意让全族放弃祖祖辈辈传承的游牧生活,方才不过是想借鹤先生敲打一番弈者,以免对方还真以为能把他当枪使罢了。
于是他警告似的抖了抖马鞭的鞭梢,发出一声清脆空响:“既如此,我便看在弈者的面子上退一步。助你们拿下京城后,该我的东西一分不能少,包括我要用来做法器材料的那个人。届时尔等若是食言,可就休要怪我贪恋这中原春暖花开的大好河山,舍不得走了。”
“当然,当然。”鹤先生再次拱手,“双方恪守盟约,才是共赢之道。”
两边无话,各自行军。阿勒坦率军往东继续前进了二十余里后,荆红追的身影从路旁的山林里闪现出来,径自跃上了一匹无人骑的战马。
阿勒坦问:“走了?”
荆红追颔首:“走远了,看着是往房山县的方向去。”
“我没问那只白野鸡的去向,问的是乌尼格。”阿勒坦故意抬杠。
荆红追冷哼一声,不想搭理他。
半日前,奉命埋伏在榆河附近的左右哨,斥候在查探周围地形时意外发现一队不明身份的缇骑,直奔着昌平州城的方向而来,觉得很可疑,故而立即上报给“沐勋”将军。
其时,他们的主将正在城外野地里,与敌酋隔着篝火剑拔弩张,中间隔着个刚从树上摔下来、狼狈烤火的苏大人,因为身上衣衫脏污破损,还裹着贴身侍卫的外袍。
怪只怪某人那副白衣飘飘、长发不簪的做派过于惹眼,苏晏一听就拍着座下的青石,说道:“如此装逼的打扮,必是鹤先生无疑。”
“朕就知道,京畿乱成这样,又是造反的王氏贼军,又是不安好心的‘勤王’诸藩,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鹤先生不可能不来凑热闹,说不定弈者也悄悄现身了。”朱贺霖说着,再次瞪向阿勒坦,“明显奔着与你会面来的,说双方没有勾结谁信?真不知道清河失忆时,你给他喂了什么迷魂药,以至到了眼下这般水火不容的境地,还在为你说话!依朕看,在此直接杀了你,北漠与弈者势力的勾结自然土崩瓦解,我大铭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阿勒坦同样没有好脸色给他:“铭国皇帝,我是看着乌尼格的面子上,才坐在这里与你商谈。你无视我递送的国书,又语气不善地出言指责,甚至挥剑追砍我的可敦,我正考虑要不要假戏真做,现在就下令开战,把你这颗尊贵的头颅挂在马鞍旁,再去踏平紫禁城。”
眼见双方真要翻脸,苏晏头皮发麻,用力拍了几下条石,提高声量:“大家在一条船上,都给我坐好了!谁再试图折我的桨、烧我的帆,我就拆了他的脑后反骨。阿追,待会儿哪个先口出恶言,你就点了他的穴,让他当个木头人。”
荆红追应声答:“是!”
剑道宗师的这声诺,不仅有着言出必行的能力,更藏着正中下怀的快意,这下两位君主再深感不忿,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毕竟谁也不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丑又掉份儿。
苏晏深吸一口山野间的春寒凉意,决定暂时摒除私心,做个莫得感情的事业机器。他面无表情地问阿勒坦:“当初我离开旗乐和林之时,鹤先生的车队还没走吧,你再次接见他了?”
阿勒坦很干脆地承认了:“对,不止一次。在朱栩竟伤了我的胳膊之后,以及你解了我的血毒又离我而去之后,我都与他密谈过。”
朱贺霖面沉如水地攥紧了剑柄。
苏晏微微眯起了眼:“你要让鹤先生觉察出你对豫王的恨意、对可敦被劫的愤怒,让他相信这是与你结盟的绝佳契机,因为你们的仇恨指向同一个目标——大铭。”
阿勒坦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对。”
“鹤先生趁机旧事重提,表达结盟之意,想必你也与其讨价还价,还提了不少条件。而条件越苛刻,就越显出你是认真对待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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