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首辅与次辅角力般无声对视着,殿中人人屏息,一片安静。片刻之后,苏晏眼眶渐红,一颗在眼尾凝而不散的泪珠终于滑落下来。
除了这颗泪,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声依然平静:“圣驾于乱军中失踪。”
失踪?只是失踪,你苏清河会是这种语气,这种情态?杨亭听懂了题外话,仿佛兜头一盆冰雪,泼得他脸色惨白、肺腑凉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当众栽倒。
“杨首辅。”苏晏伸手扶了杨亭一把,眼神中隐隐流露严厉之色,“圣驾只是失踪,也许在某日自会回来。如今国乱当头,唯仗内阁辅臣与朝中诸公鼎力襄助,共克时艰,你身为首辅当更加坚强才是。”
杨亭始终抱着“皇上自有安排,会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念头。这段时间苦苦打熬,竭力维系朝局稳定,也正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却怎知最后信念落了空,心绪顿时犹如大厦倾塌,几乎要全面崩溃。
此刻被苏晏的一番话勉强唤回神智,他颤声道:“皇上也许……还有转机……”
苏晏却已不再看他,转头俯视跪在御阶前的朱贤。
朱贤心慌意乱之下,将册书紧紧抓在手里。
苏晏问:“诸公,这位即将受册的是谁?”
官员中有人立刻答:“回苏阁老的话,这位是宁王世子朱贤。”
苏晏露出个意外的表情:“宁王世子?不是吧,他明明是苏小京,是我五年前花三两银子,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小厮。”
众皆哗然!
朱贤如遭锤击,几乎要晕过去,但同时一股恶气冲出胆边,在心底烧成狂暴的烈火。他知道人的一生中若真有决定命运的生死一刻,此时便是了!
他不想死,他要活下来,必须铲除阻碍一步步爬上御阶,才能触碰到那张近在眼前的龙椅。
“所言当真?”礼部尚书严兴震惊道,“苏大人莫非在说笑?”
苏晏道:“册立代储,如此大事怎能说笑!我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么?”转而望向谢时燕、江春年,“我府上这小厮负责看门,二位阁老应该有印象?”
谢、江二人顿时想起给他扶轿杆的耻辱往事,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江春年磕磕巴巴道:“没、没印象!”
苏晏又问众臣:“这些年往我府上投名刺的京官可不少,诸位也都没印象?”
无数视线盯向朱贤,众臣窃窃私语,有人不太确定地叫了出来:“似乎……还真有点像!既是苏阁老府上小厮,何以会成了宁王世子?”
“那就要问他本人了。”苏晏嘴角露出微薄的哂笑,望向朱贤,“是不是,苏小京?”
朱贤暗中咬牙,定神起身,向苏晏拱手:“原来是内阁最年轻的苏阁老,久仰大名。听苏阁老所言,贵府小厮与本世子生得有几分相似?那可真是他的造化。”
“那是你的造化。”苏晏向他逼近两步,“我说小京啊,当初你假冒我的名义偷走太庙的天潢玉牒,叛主而逃,就应当逃到海角天边去才是,偏偏又再一次假冒宁王世子之名进京行骗,这不是自投罗网么?难道你不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八个字?”
朱贤起身,与他岸然对峙:“看来苏阁老失了圣驾行踪,伤心过头有些失心疯了,硬要指认本世子是你府上小厮,实在可笑!我朱贤,乃是信王之子,有天潢玉牒与信王遗物为证,宁王殿下收我为养子时,亲口说我容貌酷似他长兄,必为血亲。我身边还有一个老嬷嬷,是伺候过信王与信王妃的王府旧人,亦可为人证。不知苏阁老胡乱指认本世子冒名,是有什么铁证?”
双方都言之凿凿,叫众臣一时间也有些难辨真假。按理说,相比刚进京的朱贤,苏晏这个内阁次辅的威望、分量与可信度都远胜之,但宁王世子的身份真伪涉及到“代储君”的册立与将来的新君继任,是一件天大之事,必须十分慎重对待。
于是众臣纷纷将求证的目光投向苏晏。谢时燕问:“苏大人可有证据,证明这位宁王世子是冒充的?”
苏晏不疾不徐地道:“他十三岁时便被我买来,取名为苏小京,与另一个小厮苏小北共同服侍我。我府上仆从不多,近身伺候的更少,也就这两个小厮。我把他二人当子弟看待,起居之间也无甚避讳,夏日他常赤身在井边冲凉,被我看见左臀有铜钱大小、草帽形状的黑痣一块,痣上长毛。诸公欲知我所言真假,将他裤子一扒不就知道了?”
如此证据,说得漫不经心,更显出不屑一顾的轻蔑。众臣听得掩口葫芦,朱贤却是一张脸白里泛青、青里透紫,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苏晏嗤道:“若是觉得有辱斯文,拿朱砂来,叫他当众盖个手印也行。我手中还有他的卖身契,上面掌印清晰可辨。虽说人长大了几岁,手印也会变大一点,但掌纹、指纹的形状与走向变不了,是不是苏府小厮苏小京,一对比便知真相。”
卖身契……朱贤忽然想起,在他决心离开苏府之前,苏晏曾对他提起削奴籍之事,说要把卖身契还他,还想送他去书院与官宦子弟一同读书,对外宣称是自己堂弟,等他学有所成,金榜题名,就可以入仕为官,另立门户了。可他那时心中反意已生,如春日野草肆意蔓延,且并不觉得自己是读书的料,对于苏晏这份迟来的安排最终还是选择舍弃。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卖身契拿到手,彻底销毁了再离开!朱贤悔不当初。
富宝很机灵地从御案上拿了白纸与盛朱砂的砚台凑过来。苏晏似笑非笑地对朱贤道:“只是按个手印而已,不困难吧?”
朱贤瞳孔紧缩,摇头后退一步:“我是宁王世子,天潢贵胄,凭什么要被你一个臣子任意攻击?你说验身就验身,说按手印就按手印,何其霸道,何其嚣张!再说,我今日是代父王来受宝册的,你苏晏不过是内阁辅臣之一,凭什么你一来,就要推翻六部与内阁其他重臣,甚至是首辅杨大人的决议,难道你苏十二自认为大权在握,就可以一手遮天,欺压宗室、傲视群臣吗?”
这番话切中要害,在苏晏与群臣之间挑拨得明明白白,简直爆发出超强的战斗力,倒叫苏晏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按说对方这话抛出来,应对之策是宜退不宜进,应当先安抚众臣被挑起的不满,表明自己并无仗势欺人的意思。但苏晏却一反常态,冷笑出声:“说得好!我苏十二还真的是一回来,就要推翻众臣的决议!今日我就把话撂在这里,立‘代储君’可以,但必须按规矩来,再怎样,也论不到什么宁王世子头上!”
这下,不但群臣诧然,就连首辅杨亭也吃惊地望向苏晏,对他这般睥睨一世的作派感到无比陌生。
苏晏向身边的富宝抬起一只手。富宝心领神会,当即搁下纸砚,用自己手背托住他的掌心,虚扶着步上台阶,服侍他站在龙椅前的御案旁。
“诸公。”苏晏沉静而清晰地开口,清越的语声回荡在大殿内,“按祖制,应册立先帝的次子、皇上的亲弟朱贺昭为储君。诸公皆是饱学之士,难道不知长幼伦序?就算其他人不知,难道身为礼部尚书的严兴严大人你,也不知道么?”
严兴被噎得一时无话。于彻之挺身而出:“严大人提了,是我出言反对的。一来大敌当前,四岁储君守不了京城;二来先帝有遗诏在前,命二皇子昭成年后出宫就藩。这一点,苏大人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苏晏道:“先帝遗诏,自当遵从,但此一时彼一时,先帝立下这份遗诏时,如何料到眼下皇上失踪、无有子嗣的状况?至于四岁储君守不了京城,没错。但诸位大臣们守得了,我苏晏苏清河守得了!立朱贺昭为储君,我身为帝师,自然会尽全力匡扶幼主,领理朝政。”
众臣再一次哗然!这是赤裸裸地告诉所有人:立个黄口小儿为储君,因为我要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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