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朔摇头:“大人有命,谁敢不从。没有偷看,并且已将此物包裹整齐,运到了城门楼上。有守军盘问里面是什么,我也只说是提振士气的旌旗与旗杆。”
苏晏道:“干得好。待会儿你看好了,宁王率部全都出了城,与北漠军队阵前相接时,就把此物按我事先做记号的地方,叫弟兄们布置好。”
高朔用力点头。
两人从城头望下望,见长龙般的人马从城门内源源不绝地涌出去,为首的正是宁王。城门在这条长龙吐尽之后,重又紧紧地关闭起来。
两军阵前,剑拔弩张,宁王铿然拔出长剑,大喝一声“进攻”,却听得后方上空有怪异的风声。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只见一面硕大无朋的白布,从门楼上瀑布般悬垂而下,遮住了整扇城门。这块布仿佛从天而降的巨幕,铺满城墙,上面写着一个个比鼓面还大的黑字,即使远在数里之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兹有北漠圣汗阿勒坦与大铭宁王朱檀络二人,于神明见证之下歃血为盟,合订盟约如下……”
显然,这是一封盟约书的放大版。挂书者以这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将两个手握权势的野心家的合议内容,明明白白地展露于万人眼前。
一边是图谋帝位,为了借兵围城制造上位契机,甚至不惜割让土地的大铭藩王;一边是胃口大开,以发兵助攻换取邻国物资与土地的北漠可汗。一行行、一字字间的精准与拉锯之意,仿佛两个踞案谈判、讨价还价的人影跃然眼前。
末了是两个签约人鲜红如血的署名与手印,各自盖了章。
巨书不仅按比例还原了该份盟约的字迹,就连署名与印章亦是活灵活现,令观者恍惚有种自身缩小于纸页间,得见真迹的错觉。
全文用的是汉字,只有末尾处,在阿勒坦的名字之后还有个北漠文字的署名。一见便能想到,这封盟约应该还有个用北漠语写就的版本。
两种语言,一式四份,以血为墨,各自签章,若一方毁诺违约,神人共弃,另一方可以对其发起惩罚性报复,不死不休。
没有哪种语言,能形容尽此刻看清这封盟约的大铭臣民的心情……哪怕是伪造的,其中内容也足以令千百万铭国人瞪其眼、握其拳、咬其牙、裂其心!
城楼上传来锦衣卫们的放声大喝:“弈者必胜!北漠佯败!京城脱困!宁王登基!”
仿佛一个信号弹打上半空,与宁王一同出城作战的腾骧卫也随之振臂高呼:“弈者必胜!北漠佯败!京城脱困!宁王登基!”
血色从宁王面上飞一样褪去。在他那充满了诈谋秘计的头脑里,满是弯弯绕绕的机心里,从未见识过还有这么一种粗暴到毫无技巧可言的揭底,把赖皮耍得明明白白,把污水泼得万众瞩目。
说你是坏蛋,你就是坏蛋,你一个人说我不是,千人万人喊你就是。你能怎么着?站出来发一人之声,自澄清白,说其实那封盟约上的署名是“弈者”而非“宁王朱檀络”?
巨书上指认的签约双方,眼下正当面锣对面鼓地率兵对阵。他若打赢了阿勒坦,正合“弈者必胜,北漠佯败”;他若战败,就彻底告别储君之位了。这还没算上阿勒坦见事态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撕毁盟约趁机杀了他,再攻打京城。
手法极度粗糙没错,可这个揭露的时机,挑选得太刁钻!声势,营造得太浩大!仿佛就是要这么赤裸裸地告诉他和全天下:什么叫大力破巧!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万声如雷,万道眼神如箭雨,被裹挟在这股洪流中的宁王,再怎么温文尔雅、理正词直,此刻也没法让任何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风姿气度。
北漠圣汗果然震怒了,将法器杆铃一指马背上的宁王,运足丹田之力,喝道:“澶渊之盟,唯你我二人得知内情,何以字字句句暴露于人前?!弈者朱檀络,你不诚,陷害我,神人共弃!”
宁王胸口一阵绞痛,仿佛能拧出一把恨苦的心血来——再看不穿阿勒坦与挂书人之间的勾当,那他就真是蠢货了!
“澶渊之盟”是什么,宋朝签署向辽国岁贡三十万银的条约,将幽云十六州也不要了。这个精通中原文化的北蛮子,分明故意用错典故,喻指他丧权辱国,哪怕明知这份盟约的签署本身就是一场骗局,也要把罪名坐实在他头上。
设局设局,最后为局所困,运子运子,最后被棋子反噬。眼见高楼将成,瞬间轰然崩塌,怎不叫他心恨气绝!
城门楼上的呼喝声仍在持续,甚至淹没了一班满脸惊愕、左右询问的朝臣。
首辅杨亭震惊道:“这、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兵部尚书封思仲皱眉喝道:“是谁在策划!你们这些锦衣卫,究竟听命于谁?”可惜没人回答他,就连他的质疑,也被城下数万腾骧卫的呐喊声吞没。
于彻之忽然转头看苏晏。
苏晏将双手抄进袖口,正一脸平静地望着城下。于彻之问:“苏大人,这事与你有关?”
“什么事?”苏晏并未转脸,甚至为了把城下的乱象看得更清楚,向另一侧歪了歪脑袋,“哦,你说的是下面这个巨型社死现场吗?没关系,清者自清嘛,宁王殿下若是问心无愧,等打败了阿勒坦回城后,自然可以在朝堂上向诸公解释清楚。”
于彻之指着城下的离奇混战——北漠骑兵向宁王的军队发动了猛攻,宁王骑虎难下,只能奋起反击。而腾骧卫边喊口号边向两侧撤离战圈,敌方居然也没派兵力阻拦,就这么溜溜达达地绕过城墙拐角,去西侧的广安门,要求守军开门让他们进城了。
苏晏喃喃道:“近十年经营,几乎把南京钟山的富金铜矿挖空了,还不知道在其他地方另挖了多少,难道就只拼凑出这么几万人马?不对,他手中一定还有藏有重兵。目前是打他个猝不及防,等他回过神、缓过气,肯定还有后招。”
“这个‘他’,苏大人说的是宁王?”
“我说的是弈者。”
“弈者……就是宁王?”不仅于彻之难以置信,围过来的杨亭等人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你以为呢?”
“证据何在?指认亲王为逆贼,须得有实实在在的铁证!”杨亭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苏晏摊了摊手:“我说他是,他就是咯。谁叫我如今是大铭朝第一权臣呢?”
杨亭怒容满面,斥责道:“苏清河,你好端端的一个忠良之臣,如今何以猖狂至此!今日你若拿不出宁王就是逆贼弈者的证据,我便要治你陷害亲王、专权误国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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