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贺霖被酸得龇牙咧嘴,囫囵吞下后,顺势在他身旁坐下,提要求:“你给朕也写个策呗,得比那两篇更长、更用心。”
他开始说人话了,苏晏这才给顺毛捋:“臣从北漠回来本就打算给皇上献策的,但因各种各样的突发之事耽误了。眼下皇上若想听,我就说,若有疑,我就答,等日后得空再细细写出来。”
朱贺霖转怒为喜,起身去书架上取了一幅舆图过来,展开与他同看。
太子城位于宣府龙门关的长城之外,苏晏在舆图上找到了这座前朝行宫之城,正想用指尖去点,发现手指上满是糖霜,便去先袖里掏帕子。
朱贺霖抢先一步叼住他的手指,卷着舌尖舔干净糖霜,然后发现湿漉漉的手指更不能摸舆图了,于是又往自己龙袍上擦。苏晏怔住,笑骂:“你一个好端端的少年郎,不要学豫王浪里浪气的那一套!”
“你不就吃豫王那一套?结果到朕这里,你就嫌弃了。”
苏晏扶额:“他是他,你是你。他要是装清纯,我也嫌弃。”
“朕清纯?朕是挺清纯的…… 所以苏老师什么时候再来教一教?”
苏老师给了清纯男学生一个兜面的五指山:“谈正事,别扯淡!”
他抽回手,点了点舆图上的太子城:“我国与北漠在互市方面如何谈,户部徐尚书他们常年管着钱袋子比我还精明,我顶多就是在贡舶等对外贸易上可以出点主意。不过海运是下个阶段才考虑的事了,再议不迟。”
“这次会谈,其实最大的争议点应该在这儿——” 苏晏的手指向西南方向移动,停在了河套之外、阴山以内的一片平川上。
“云内平川?”
“对。长城只是我们的御敌线,而非国境线,河套地区必须是大铭的。至于云内平川,我们也要争取拿下。”
朱贺霖道:“朕也是这么想的。但上次阿勒坦兵临京城时,朕与他简单谈判了几句,发现他对云内平川亦是势在必得。你看,他不是还派军队重建烧毁了的云内城?”
“阿勒坦很聪明,知道如果要为族人探索一条牧耕结合的新路子,人称‘塞上小江南’的云内平川是绝佳的试验田。” 苏晏的手指在舆图的云内平川位置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他并不知道 400 毫米等降水量线是半湿润与半干旱地区的分界线,却依着敏锐的嗅觉找到了北漠边沿的唯一一块沃土,要将之牢牢握在手里。”
…… 朕也不知道。朱贺霖把这句话憋死在肚子里,坚决不问什么是 “400 毫米等降水量线”。堂堂大铭天子,不能与蛮酋同等见识。
但朱贺霖知道为防敌军牧马,云内平川靠近长城一线年年烧荒,“黑界地” 别说种庄稼,寸草不生。
“清河是不是觉得,百年来的烧荒政策应该废除,让云内平川还耕?”
苏晏思索后说道:“说实话,我们不缺耕地,之所以要把云内平川掌握在手上,其外交战略意义远远大于耕作带来的收益。”
“外交…… 战略意义…… 还请老师详细指点。”
看到朱贺霖一副正正经经的求教模样,苏晏这才把他想让大铭与北漠结盟的真正原因和盘托出:“我大铭地处中原,四面夷国环绕,边境线漫长,若不在边境建立‘缓冲带’,便会面临他国强大之后,将枪炮怼到我们国门上的不利局面。”
年轻的皇帝学生一点就通:“云内平川,便是大铭与北漠之间的缓冲带?”
“对,所以在谈判时,即使因为云内平川的领土归属问题与北漠争执不下,我还有第二条方案,可以保留这个缓冲带。” 苏晏微微一笑,“好了朱同学,我要布置拓展题了——四周邻国这么多,为何要挑北漠与我大铭结盟?”
因为你把北漠可汗给睡了!朱贺霖恼恨而酸楚地腹诽。
苏晏一看这位学生的表情,就知道脑子里又在污污污地跑火车了,于是在他脑门上凿了个爆栗:“因为整个北漠也是我们的缓冲带!眼光放远点,看——”
他的袖口拂向北漠以北、以西的大片空白处:“这张舆图没画出来,靠近极北之地还有一个剽悍如熊的国家,正逐步扩大他们的版图。说实话,我很不想让大铭与其接壤,有北漠插在中间,就会好很多。这个极北之国,将来也会来抢夺北漠的倾附,我们提前一步把北漠争取过来,有利无害。”
朱贺霖想起天工院照壁上的那幅世界地图,便是根据苏晏手绘的地图精细化而成的。他自身对陌生国度与新奇事物感兴趣,也知道苏晏擅长分析天下大势,于是面露几分振奋之色,问:“这个极北之国,今后会不会与我大铭开仗?”
“最好别开仗。” 苏晏说着,手指圈出辽东以北的大片广阔土地,“稳定了北漠,我们才能放手治理奴儿干都司。”
“女真一部臣服于大铭,还需要如何治理?”
“眼下臣服,日后未必不会养虎成患。朝廷对其光是招抚还不够,还应以移民政策逐渐汉化他们。”
朱贺霖依稀感觉,苏晏对女真一部很不放心,甚至到了警惕的地步。他不明就里,但对苏晏的眼光与判断力十分信赖,颔首道:“等与北漠的关系稳定下来,就可以着手治理奴儿干都司了。”
苏晏紧盯着奴儿干都司的沿海线上,那个远东地区最大的天然海港,叹息般说道:“海参崴…… 海参崴!”
朱贺霖看见他的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不解又关切地问:“哪处?哦,双城卫附近,怎么了?”
“…… 没什么,等我们今后开始规划海运路线时,再议不迟。” 远东第一大港,绝不会连同被割走的疆土一起从大铭的版图上消失。绝不会!
人生何其短,想做的事却太多。苏晏深深地吸了口气,搂住朱贺霖的肩膀:“小爷,咱俩可要长命百岁啊!对了,将来你能多生几个崽儿么,我挑个脑子灵光的好好培养。”
朱贺霖嗤道:“小爷我生不了,要不你多生几个,想立谁为储都行。”
苏晏一怔。他原意只是希望这张庞大蓝图的实现能后继有人,话出口后,忽然意识到,想要多生皇子,皇帝就得立后封妃。问题是朱贺霖肯么?当初可是连太子妃都死活闹着不要。
而他自己…… 他舍得么?难道朱贺霖在他心里,君王的身份大过于爱人,“施政渠道” 的意义竟多过于 “携手相伴”?
朱贺霖见苏晏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以为自己的玩笑话惹毛了对方,忙服软道:“我说笑的,没想把你当女人,真没有!清河你别生气。”
苏晏神色变幻,最后眼眶逐渐湿润,倾身一把抱住了朱贺霖:“是我错了,一念之差险些误人误己!继承人的问题,总会解决的…… 贺霖,贺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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