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玖兮忍不住替萧子铎辩驳:“可是他亲手杀了万景,绞杀和叛军勾结的刘氏残部也毫不留情。他先支援广陵,然后又马不停蹄救援建康,我们能坐在这里叙话多亏了他。他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朝廷怎么能这样想他?”
谢大夫人看着义愤填膺的谢玖兮,心中感叹可真是一个没有经历过世故的天真女郎,历朝历代的皇帝中,哪一个是因为心好上位的?
越是这样的皇子,才死得越快呢。
这个话题不能再深入了,谢大夫人点到为止道:“北雍王立了功,现在民间全在传颂他的事迹,连青州军也只听他一人号令,称得上少年英才。但树大招风,他没有母妃、外族护持,若今后他卸了兵权,好生在建康尽孝,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但若他握着兵权不放,就不好说了。”
显阳殿内,萧子铎听完萧道的话,险些气笑出来:“淮阴失守,刻不容缓,这么重要的关头,你竟只想着你的皇位?”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萧子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在南朝内乱的时候,北魏趁虚而入,刚刚前线传来急报,淮阴失守。
一旦失去了淮阴,南朝第一道屏障淮水会全线落入北魏之手,长江以北大片土地迟早都要陷落。建康能倚仗的,就只剩下长江天险。
这意味着南朝彻底失去对北方的掌控,日后只能被动防守。最糟糕的是,好不容易收复回来的青州会变成一座孤岛。
青州军民百姓这些年为了回归奋勇杀敌,前赴后继,如果南朝放弃长江以北,那就是将青州拱手让于北魏。青州士兵杀了那么多北魏人,他们再度落回鲜卑族手中,焉能有好下场?
所以萧子铎坚决主张收复淮阴,哪怕再难打也要打下来。但萧道却觉得应当保存力量,建康刚刚经历大乱,当务之急是留存兵力保护京师,恢复秩序。
说白了,帮他坐稳江山最重要。
萧子铎觉得简直荒唐极了,这才有了刚才的质问。
萧道同样觉得萧子铎荒唐,他骂道:“只顾一池一城之地,毫无大局观,你这样可有皇子的样子?”
萧子铎听了简直恶心,他漆黑眼眸中毫不掩饰嘲讽,嗤道:“没有江山,何来皇帝;没有士卒,何来君权。萧道,你还没坐稳皇位,就已经把自己当人上人了?”
萧道立刻被激怒。萧子铎自去青州后杳无音信,再一见面,他瘦了,高了,脸庞也更坚毅了,萧道心中是有愧疚的,他也想好好和萧子铎说话,但是,萧子铎实在不识好歹。
萧道怒斥:“逆子,你竟敢直呼父亲名讳,你心里可有忠孝二字?”
萧子铎冷嗤一声,道:“忠只忠仁义之君,孝只孝有德之父,你这种人,也配提忠孝二字?”
萧道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可以允许萧子铎闹别扭,但绝不允许萧子铎挑衅他为君为父的尊严。萧道阴沉着脸,呵斥道:“你真当打了几场胜仗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兵权我能给你,就能收回。”
“那你就试试能不能收回。”萧子铎转身,大步朝显阳殿外走去,“他们信任我,所以跟着我一路南下。他们不眠不休、千里奔袭只是为了保家卫国,并不是为了满足你的私心。淮阴我绝不会让,青州我也一定要回,就算死,也要死的问心无愧。”
萧子铎大步向前,无惧无畏,沿途侍从宦官欲要拦他,都被萧子铎的眼神吓退。萧道连连唤了好几声,最后气急败坏道:“那你连谢家那个女郎也不顾了吗?你若是留在京城,朕便给你们赐婚,若你敢踏出此门一步,她就会成为太子妃。”
之前无论萧道威胁什么萧子铎都无动于衷,但听到谢玖兮后,他犹豫了。萧子铎站在殿门前半晌,外面暮色晦暗,碎雪纷飞,背后的萧道高站在金銮殿上,气定神闲地等着他想。
父子多年,萧道一直都知道萧子铎的软肋。他也知道这个儿子说叛逆很叛逆,说没出息也很没出息。
萧道毕竟是一家之主,兰园的事情瞒不过他的眼睛。萧子铎在武功上的天赋堪称惊人,自古穷文富武,自学经书典籍的常见,但自学十八般武艺的却几乎没有。
但萧子铎硬是自学成才,明明功名就在前方,他却不肯再进一步,年复一年守着疯疯癫癫、不能自理的南阳公主。要是南阳公主没有自杀,要是谢玖兮早早被许配给他,萧子铎肯定会安心当一个没出息的庶子,一辈子守着家,庸碌终生。
萧道对他的感情时常在防备忌惮和恨铁不成钢之间转换。没出息时萧道看着他的脸就窝火,而太有出息了,萧道又难以安眠。
现在,萧道收紧最后一重锁链,打算将这只逐渐失控的鹰收回笼子里。
萧子铎停在显阳殿门槛前,度过了他人生中最长的一刻。前面是疾风烈雪,背后是金銮殿堂,前方是青州,后方是她。
萧子铎痛苦地闭住眼,睁开时,大步迈过门槛。
对不起,但凡能用他拥有的任何事物,包括他的生命交换,萧子铎都会毫不犹豫选她。可是青州不可以。
他们如此相信他,信赖他,为了他一句话可以无条件付出生命。他去齐地是为了带他们回家,而不是短暂给予希望后,又将他们推入更黑暗的深渊。
萧子铎头也不回出宫,跨上战马。身后似乎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骂,以及宦官细长的、惊慌的通报声:“北雍王无诏调兵,罪同谋反。敢响应者皆以谋逆论处!”
宦官追在萧子铎身后,谋反的罪名也飘了一路。驻扎在宫墙外的士兵肯定听到了,但他们每一个都面无表情。萧子铎骑着马,飞快点过人数,说:“淮阴失守,尔等随我前去救援。”
细碎的雪飘过宫墙,青州士兵个个面容坚毅,气震山河应道:“遵命。”
萧子铎骑马从宜阳门飞驰而过,完全不顾这是御道,身后士兵齐刷刷跟随,马蹄声震的仿佛整个建康都在抖动。宦官气喘吁吁追到宜阳门,口中还在威胁道:“敢响应北雍王者,皆以谋逆论罪……”
冬日天短,才日暮四周就黑沉沉的。谢玖兮和谢大夫人谁都说服不了谁,谈话不欢而散。这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谢家众人都吓了一跳,以为又有战事。
谢玖兮连忙走向正堂,路过廊庑时,她听到宫使和谢大夫人说话:“皇上倒是有意撮合北雍王和四娘子,但北雍王野心颇深,竟然抗旨不遵,私自调兵走了。”
屋内传来谢大夫人犹豫的声音:“这可是谋反吧……”
“正是呢。不过大夫人放心,皇上皇后绝不会因此怀疑谢家,四娘子依然是太子妃。”
一门之隔,里面燃着碳盆,谢大夫人在和宫廷使者寒暄;外面半明半暗,谢玖兮静静站在廊柱后,看不清脸,唯有风雪落满衣襟。
片刻后,另一根柱子后传来谢韫珠的声音:“四娘,可能他有什么急事。来传话的是姑母身边的人,所言未必可信。你该不会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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