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半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进屋以后整个屋子里的人呼吸都停顿了一瞬,还是站在郭珍身边的一个妈妈干咳了一声,才让众人重新活过来,各自摆出一副假惺惺的客气热情模样。
孟半烟却不愿意在孟海平的妻子面前装什么假惺惺一团和气,着翠云把早准备好的见面礼递给郭珍身边的丫鬟,又抬手抚一抚未曾又皱褶的衣袖,便抢在郭珍之前淡淡开口。
“来京城时我就跟父亲说,等安排妥当家里就会抽空上门拜访。今日我来了,郭夫人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孟半烟简简单单一句话,把郭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假笑彻底击破,端坐在上首的侯门贵女脸色比鬼还难看,一双眼看向孟半烟时像是淬了毒。
“姑娘为何不听你父亲的安排进侯府来,新昌侯府难道还高攀不起你?”
郭珍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一再退让为什么孟半烟还要将自己给到的脸面扔到地上踩。
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孟半烟有正经的大道不走,非要自己上门去自荐枕席。现在外面传得有多难听,她不信孟半湮没听说过。
“况且你一个未嫁的女子不在父亲跟前伺候,反而自己另赁宅子,与武家的婚事也不说来侯府请教长辈,难道你孟家的家教就是这样的?”
“夫人说笑了,我要是个事事都要问了长辈才能做的人,恐怕你夫君回潭州时,见到的就是我的一座坟了。”
孟半烟忍不住叹口气,有些道理实在就如同和尚头上的虱子,她真不明白怎么有些人就非要装聋作哑,还觉得旁人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坐念唱打,真当是自己哄着自己玩儿呢。
“在夫人眼里我进侯府当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假千金是高攀,我却只觉得这是把我的脸面往地下踩,此事无关于你我之间瞧不瞧得上,只是从根子上你我就不是一路人罢了。”
“你!”郭珍没想到会从孟半烟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想反驳又不知该怎么说,憋得脸色紫红也只能干巴巴抛出一句。
“没规没矩的乡野之女,你父亲替你谋求个好婚事,倒成了错处了。你父亲这么多年在外面也多有难处,你是做女儿的,难道就一点都不能体谅。”
“夫人,这话哄哄外人就算罢了,同我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孟半烟本不想跟郭珍吵,但见她是个油盐不进的蠢货便也没了耐心,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再不打算压抑自己的愤怒。
“体谅他什么?体谅他抛弃妻女,体谅他明明恢复了记忆不回家,体谅他没给家中老父老母送终。
还是体谅他恬不知耻,把主意打到亲生女儿身上,嘴上说得好听嫁去侍郎府做大奶奶,这么好的亲事你怎么不去,你和他不还有个小女儿吗,这么好的事怎么不留给自己的姑娘,反来便宜了我。”
有些话起了头就没有半路停下的道理,孟半烟欺身上前几乎把郭珍堵在榻上,美目上下打量像是在挑拣,眸子里全是毫不掩藏的蔑视。
“侯府家的姑娘这么懂礼数,招赘的时候不看年纪的吗?孟海平他只是失忆了,不是投胎重新生过一回,三十几的男人又不是人事不知的,你们家难道就没一人想过,他也曾有过妻儿老小?”
“夫人自己要投机取巧,找个能帮你赚钱的男人回来,就该食得咸鱼抵得渴,想到有一天他找回记忆,又多出个妻子和孩子来。”
孟半烟其实真的没明白,这么大一个侯府到底有多缺人才会让孟海平进门当赘婿,不是高门大户勋贵人家吗?怎么这般不讲究。
“当然了,这些都是马后炮,既找了那就找了,捏着鼻子哄着自己过日子不好吗,非又要转过头来招惹我,我一个清清白白人家的女儿,凭什么要跟着赘婿来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夫人莫忘了,我才是你夫君原配生的孩子,从我这头论先来后到的理,你才是后来的。从你那头论你不过是招了个赘婿,就如同旁人家娶妻,娶了妻难道就算把我整个孟家都夺了去?
我孟家的人又没死绝,祖父祖母是我给养老送终安坟立碑,我才是孟家的当家人。我要嫁人只能由我自己说了算,一个抛妻弃子的赘婿,和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夫人,怎么配插手我家的事。”
有些情绪压抑久了,会被误以为从未有过,但其实只要一个引子就会彻底决堤。孟海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或者他本来就躲在屋里哪个角落。
他一脸菜色地拉住孟半烟的腕子,拦在双眼猩红的女儿和已经被孟半烟吓得两股战战的郭珍中间,他毫不怀疑要不是今天是在侯府,孟半烟一定会动手。
“半烟,你我父女一场,我知道你会为了此事恨我,可到底从小到大我也把你捧在手心里养过,就没半点情谊了?”
孟海平一直嘴上冠冕堂皇,直到此刻才算说出几句心里话,“我是利欲熏心,但你能不能想想以前,把这事两厢抵了,你我父女往后日子还长。你都已经到京城了,怎么就不能往前看。”
“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屁话。”孟半烟差点被孟海平的话给气笑了,“我要不是念着你我父女一场,要不是你以前对我那么好过,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早在潭州我就有千百种方法弄死你。”
孟半烟冷冷看着孟海平,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孟半烟本想就藏在心里想一想算了,何必说出来伤人伤己。
“这些年我每一次觉得撑不下去了,就自己跟自己说再忍一忍吧,我是你的女儿,我不能叫外人看了你的笑话。我不能让以前那些笑你只有一个女儿的人,在你死后还背后说你:看吧,果然没个儿子,果然撑不起这个家。”
“爹,你怎么要活着回来呢?你都选择死在外面了,为什么要回来。我没觉得你是我爹,你现在不过是披着我爹的一张皮罢了。”
孟半烟的话是一把刀,捅伤了孟海平之余也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父女两个这一路吵也吵了恨也恨了,此刻把心里话全摊开来,反倒平静下来。
孟海平胡乱摸了摸满脸泪水,“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示弱放你母亲离开,再跟着我一起来京城,就是为了这一天,对吗。”
“是啊,那天我就说过我是故意的,父亲不记得了吗!”见孟海平还在喋喋不休自己越过他和侯府擅自跟武家定亲的事,孟半烟甚至有些想笑。
他终于和自己一样,尝到了被至亲欺骗出卖的苦头,终于耿耿于怀过不去这个坎,真好啊。
孟海平看到女儿眸中毫不遮掩的恨意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那这辈子,咱们父女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这话说出来孟半烟也心尖一窒,她看着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父亲,心里惦记的却是老家那座至今还留着的孟海平的坟,“父亲,我若稀里糊涂原谅了你,便对不起我活的这八年。”
“没有半点补偿的余地了?”孟海平嘴里尽是苦涩,他还攥紧了女儿的手腕,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和自己彻底离心。
“父亲,就这么着吧。这世道总归是站在你这边的,只要你我还姓孟,我又做不出那等剔骨还父的事,到了人前不还要顾忌那份面子情。
外人不会管这么多的,等我跟武承安成了亲,在旁人眼里你和侍郎府也是板上钉钉的亲戚关系,这些还不够吗,还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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