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斯亦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年近古稀却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上一任掌权者。
“小儿有何事相求,不惜冒死前来?”太上皇早已看淡了风云,并不以上位者的姿态与他交谈,反倒提壶亲泡了一杯橘茶挪给他,“莫迂,直言。”
前有柘儿潜行入府,引荐虞斯,又以坊间虞斯的话本为引子,将他早已不再置问的朝事倾说,想来就是为了将自己拉入局中,蹚这趟浑水。
他本不想搭理,奈何柘儿的确很有毅力,多次舍命前来,将辛朝与北阖的局势说透,他多年作战听政,又怎么可能完全听不进耳朵里,听进去了就要思考,一思考起来,自然就不再算作置身事外。
那藏于话本中的暴虐之举,他听过两回,就猜出了首尾,一边皱着眉在心底叱责辛帝行事激进,一边又叹息百姓水深火热,自己的江山所托非人。但别的,他生不出心思,也没那个闲情折腾,既然不打算折腾,那他就缺一个掺和此事的理由,和掺和成功的助力。
如今尚未掺和,又隐约听说使者入京,局势大改……局势已改,虞斯仍然来见了他,可见趋势走向并不作好。太上皇不动如山,且听虞斯叙述来意。
虽然如今已没有圣上要屠族的暴行可以说服太上皇掺和进来,但虞斯也没打算再以此展开话题,他调转了斡旋之策,将使者宴上发生的一切简明扼要地说清。
而后毫不避讳地开口道:“‘唆者,利使之也。’1北阖知圣上虚伪,以利诱之,以太子案真相作要挟,圣上好颜面、惧口舌,以仁君自居,不愿北阖揭露此事,因此,与北阖一起祸水东引,乐见东海顶罪担祸;北阖又知圣上急功近利,性骄且贪,便提出留下北阖王子为质,出兵相助东征,强兵联手,圣上当以为胜券在握。如此百利无害,圣上定心悦从之。
然而,‘抽梯之局,须先置梯,或示之梯。’1北阖王子伏击我在先,事迹败露后,陛下便以此为破绽,误会北阖是在破釜沉舟,杀不死我就只会乖乖续和,其实不然,杀我,若成,皆大欢喜,若不成,便是故露破绽,再配合劳使宴上,利益相诱,即可‘置梯’。
以我对多罗的了解,他并非乖顺之人,极有可能,在出使大辛之前,他就与东海并谋,待大辛出兵东征之日,前来相助的北阖大军跳反,与东海前后夹击,暗中设伏,使辛军深陷合围之势,被杀个措手不及,此时陛下必然急调边军支援,然而大辛与东海并不接壤,深入腹地,已落下乘,北阖、东海两大势力结盟,不多时,自有小族依附结势,企图共分一杯羹,结党成事之后,外族便可迅速冲破士气受挫的边防,大举进攻中原。即为‘抽梯’。
至于留在樊京当质子的多罗……陛下虽已抓获暗中游走的绝杀道,但多罗轻功绝顶,必然已留好退路,是成是败,他都会潜逃回北。就算陛下能抓住他,与中原这片风水宝地相比,一个王子的命实在微不足道。再考虑得悲观一些,多罗敢如此谋事,焉知朝中是否有人与其勾结多时?
饶是诸数猜测皆是我小人之心,东征亦不可取,‘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是‘报君黄金台上意’2的荣宠之将,百姓,犹底层百姓,苛捐杂税已无安身立命之所,却也不得不受战火摧残,曝尸街头,我以为,既已有合盟,守成养蓄即可,不兴大动干戈。所以,于情于理,陛下他都应该放弃东征,但他不听劝告,固执己见。”
摆出此次与虎共谋东征的利害关系,忧虑家国危在旦夕,关心百姓生死存亡,字字句句透露出他的智慧与对大辛的忠贞,对辛帝本人,反倒毫无真切的恭敬之意,有种“谁当皇帝都不影响我”的意思,狂妄若此,却能在辛帝手下如鱼得水,太上皇觉得他比话本里的描述还有意思,“小儿想如何?”
虞斯抿了口茶,“老骥伏枥,壮志不酬,您的手下有诸数将才,并不愿辞官归故,但圣上敏而懦弱,他不想看到二圣当朝,哪怕您已退出朝堂多时,也忌惮您的势力渗透朝廷,因此绝不会任用您的旧部。
圣上想任我为主将,偏我的年纪阅历皆不足以服众,我可堂而皇之地求助于有经验的老将,可陛下又怎会让我和您的故友旧部有所接触呢?今日,我来此处,他得知后,更要猜忌惊疑到难以安寝。”
太上皇道:“你想利用他的怯懦多疑,让他因忌惮兵权旁落,而放弃东征?”
虞斯缓缓点头,又摇头,“因我一人,不足以放弃,我不过是使他开始忧患的引子。准确的说,我想让陛下因忌惮朝臣‘皆’归心于您,而放弃东征。”
太上皇不解地睨着他,“皆?”
虞斯说道:“您只需要携旧部,来赴祭天大典。”
太上皇挑眉:“你要我在祭祀之时,公然忤逆他东征的决策……你要我毁祭?再怎么说,他才是当权者。小儿,你胆子不小。”他想到柘儿这些天所作所为,了然地点头,原来他也是在促成辛帝猜忌,想让辛帝对兴庆府出手,惹怒他,好叫他出现在祭天大典上,观这场闹剧,并主动为他们摆平一切。
没想到虞斯反道:“非毁也,相反,我希望您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太上皇蹙眉,略思忖片刻,舒眉一哂,微微挺直脊背,轻声道:“你的确才智过人。若我仍当政,饶是你嚣张若此,也会舍不得杀你,只想把你牢牢地掌控在手中。只有一事不明,你这么相信,我会帮你?倘或我也想要东征一试,转手就将此事告知辛帝?”
虞斯漫不经心地笑道:“那东征就更不能够了,不是吗?”东征的基础,是辛帝对所有出征将士的信任,而其中又以对虞斯的信任最甚,他接着道:“圣上固然会杀了我,也断然不会留下您。”
太上皇一滞,当即抚掌哈哈大笑,虚指了指他,“你哪里是来求我帮忙,你是生把我拽进阵营啊!”
两人心照不宣,话留余地,不再挑明。
*
焦侃云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合坐以待毙,饶是在虞斯的斡旋之下,赐婚圣旨迟迟没有下来,她依旧寝食不安。
虞斯和她说会去面圣,让陛下更改赐婚圣旨,但已经数天过去了,在吏部上值时,不少人仍以敬未来“皇妃”的礼敬她。
圣旨不下,皇贵妃的话和圣上的默认就是大家信奉的金口玉言,她不能怒然反驳,那样的话,表态太明确。
只能淡声说:“圣旨尚未颁布,一切皆有变数,莫要再羞煞我了,恐使我有攀附僭越之嫌。”
大家听后觉得很有道理,本不再那般对她,谁知这日柔嘉皇贵妃请她入琼华宫午食,奢华的轿撵被琼华宫的心腹宫人稳稳抬起,皇贵妃身边最为得用的公公亲迎,这样的排场又让吏部咋舌称敬。
焦侃云尚在想这次唤她去,会否与陈徽默之事有关,跨入宫院,抬眼却只见楼庭柘坐在树下桌边沏茶。
听见她的脚步声,楼庭柘垂眸轻声道:“母妃不在。”
在公公的调遣下,院中只留下寥寥几个宫人听侍,院门紧阖。
“自从劳使宴罢,你干脆就避着不见我了,去府邸拜访,你托辞不在,在路上拦截,你一路驰骋视而不见,本想去吏部找你,但想来会给你增添更多麻烦。没办法,事关你我终生大事,总要摊开说一说吧,否则还教大小姐误以为我多愿意娶你似的。”楼庭柘轻笑一声,抬眸看向她时,又老神在在地道:“大小姐,过来坐,不会吃了你的。”
眼下确实除了摊说,也没有留门给她回头,焦侃云走过去坐下,顺势想接过他递来的茶,又收回手,“多谢了,我喝不下。你打算怎么办?”
楼庭柘扫了一眼她收回的手,垂眸自顾自地将那杯茶抿了一口,笑道:“真怪啊,明明是甜茶,煮得这般苦涩,看来是火候不行。”他放下茶盏,拿签子拨弄了下小泥炉里的银炭。
“你别玩了。”焦侃云轻声道:“二殿下既然唤下官来,想必是有何高招?”
楼庭柘继续拨弄银炭,始终低垂着眉眼,不愿看她,“虞斯不是已经为此斡旋多日了吗?也许再过几日,圣上单独召见他,他即可顺势求旨,成事几率很大。”
焦侃云挑明,“可陛下会问过你的意思,也会问过皇贵妃的意思。成不成,不过是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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