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说,因为恐惧已经涌上心头。
为了对抗这股令他骨头深处都在颤栗的恐惧,他一把坐了起来,提起榻下的酒坛猛灌下去。
他想借着酒液麻痹自己,一坛酒很快就只剩在坛中晃来荡去的些许,然而梦魇并未远去,反而靠得更近了。
他听到了天京城破时人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嗅到了尸体在火中烧焦的令人作呕的肉香,他看见后宫中那些养尊处优的妃子被剥光衣服,像牛马一样驱赶到一起,还看见了生母吊在梁上的身体,一滴滴带着尿骚味的液体顺着她的裤脚滴落。
他就在那摊尿液的不远处,生母死不瞑目的双眼注视下——一个面容狰狞的匈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挣扎着,踢打着,可都无济于事——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被从此撕裂了。
他再也没有逃脱出那一天的噩梦。
“唔——唔!”
回过神来,他已经骑在圆脸宫女的身上,双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她神色恐惧,眼中有泪光闪烁。
延熹帝如梦初醒,手上渐渐失了力气,往后瘫坐到地上。
霞珠连忙后退,一边爬起身一边拼命咳嗽着。她心有余悸地看着呆呆坐在地上的延熹帝,终于明白了宫女们对他讳莫如深、悬心吊胆的缘故。
幸好她还活着。
在这之前,她从未觉得,医者是个比洗恭桶风险更高的行当。
延熹帝不说话,她也不敢动弹,但延熹帝呆坐的时间太长了,她久未回到椒房殿,皇后娘娘是会担忧的。
霞珠刚刚被掐过的喉咙火烧火燎,但她还是怯怯地开口道:
“陛下……头还要按吗?”
延熹帝终于抬起头来,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张刚至冠年的青涩面庞上,露着一种近似自嘲的情绪。
“……你还敢给朕按头?”
霞珠老实巴交道:“如果陛下还头疼的话。”
……要是不疼了,那她就回椒房殿了。霞珠还未说完,延熹帝已经闭上了眼。
“你按罢。”他轻声说。
他就那么靠着长榻,坐在地上。霞珠也不敢叫他坐回榻上,只好靠近之后跟着坐在地上,双手重新插入他散落的黑色发丝中,轻轻按摩着头皮上的众多穴位。
……这么狂躁,多按按百会穴和风池穴吧。
霞珠默默工作,冷不丁地听到延熹帝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奴婢叫霞珠。”她记起宫中的规矩,连忙改口。
“你是女官……本来就不用自称奴婢。”延熹帝说,“今后就更不用了。”
霞珠不知该说什么,干脆沉默。
“殷德明。”
延熹帝轻轻三个字,如隐形人一般站在角落的太监总管忽然躬身出现。霞珠刚刚被掐脖子的时候,殷德明也在屋内,但直到延熹帝发话,他才站了出来。
“晋封椒房殿宫女霞珠为容华,赐封号纯,赐居棠梨殿。”延熹帝说。
霞珠吓得呆在原地,疑心延熹帝是在故意戏耍她。然而,见延熹帝脸上并无谈笑神色,殷德明也微笑着催促她谢恩,霞珠猛地回过神来,跪倒在地上。
“陛下,奴婢是全真派出过家的女冠,不能婚配——”
殷德明原本讨好的笑容一顿,谨慎地先收了起来。
“女冠?”延熹帝睁开眼,冷冷道,“可有度牒?”
“度牒……”霞珠愣住。
度牒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有钱也难以买到,一年到头道会司总共才发那么多张度牒,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女冠,怎么可能有度牒?
“既然没有度牒,就是私下行为,按大夏律例,私自出家是要决配牢城,即决还俗的。不过,你侍奉有功,决配可免,直接还俗便可。”
霞珠本就不擅言辞,在延熹帝头头是道的话语中毫无商量余地。
“纯容华,还不领旨谢恩?”延熹帝语气中已有不耐。
霞珠心中慌张却又无计可施,她看了看没有商量意味的延熹帝,又看了看满脸堆笑的殷德明,不得不低头谢恩。
她被殷德明领出太极宫的时候,殷德明讨好地揖手恭贺道:“奴婢在这里恭喜娘娘了,棠梨殿是离太极宫最近的后妃住处,娘娘初入宫廷便是容华,今后必定贵不可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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