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低眼,她是跟康白走的,她最危险的时候从来都不是他陪在身边。假如他今天死去,那么接下来,是康白,还会是窦晏平?在强烈的嫉妒和哀伤中长长吐一口气,只要她能平安,便是她嫁给别人,便是他此生再无缘见她,他也甘愿。喑哑着声音:“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这样背着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况且张用也需要保存体力,出了密道,也许又是一场血战。
“郎君。”张用想劝,他苍白着脸淡淡一瞥,张用不敢再说,只得将他放下。
裴羁扶着墙,咬牙使力,紧紧跟着队伍。所幸她出去了,有康白在,应当能护她周全,也许他今夜便会死去,但只要她平安,就好。
嗢末坊。
苏樱从后门冲进去,徐坚正指挥着各家丁壮上前迎敌,到处都是孩童的哭声,徐坚一抹脸上的血,看向高善威的小孙女:“我们处在其中,拼命也该当,只可怜这些孩子。”
那小女孩只有十来岁的模样,惊恐地睁着一双大眼睛躲在母亲身后,又竭力支撑着不肯哭,苏樱心里一酸,蓦地想起当年父亲去世时,她也是十来岁,也许那时候,也是同样的惊恐,又极力支撑着吧。
当!四更刁斗的第一声遥遥响起,这是先前约好,粟特与嗢末人会合前往右军营埋伏的时间,康白抬眼望着粟特会馆的方向,低声道:“许兄,我的人马上就到。”
“好!”徐坚重重点头,“本来想着明天一道杀贼,没想到今夜……”
没想到今夜,也许就得横尸当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丧生殒命,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沙州城落入敌手。康白在无尽的遗憾中看着苏樱,太短了,那经洞中那蜻蜓点水的一刻。“叶师,你跟着我,无论如何,我都会送你出城。”
以粟特和嗢末两家的人手,应该能支撑到天亮,裴羁已然送信到西州求救,也许那时候援军就来了,他总还能留口气送她出城。
苏樱抬眼,对上他平静的眼眸,他眸中那点淡淡的蓝色突然变得幽深,苏樱一刹那间想起当日经洞的火光,他的眸子也是这般幽深的蓝色。心中突然一动:“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躲避!”
第二声、第三声刁斗夹在厮杀声中传入耳中,徐坚急急追问:“哪里?”
“龙天寺后山,藏经洞。”苏樱抬眼,第四声刁斗落下,乌云掩住月光,片刻昏暗。
节度使府。
四更刁斗声声入耳,张法成犹如困兽,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进了主屋,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一个都找不到?
“府中有密道,”阿摩夫人走进来,冷冷说道,“先前你阿耶提起过。”
可恨她一直追问,张文伽却怎么都不肯说出密道的所在,这些该死的中原人,说是夫妻,到底还不是防着她!
张法成急了:“要是伯父逃了,怎么办?”
以张伏伽的影响力,沙州那些人肯定都听他的,到时候他只怕捂不住摊子。
“我已经让人去别业接张敬真了,有他在手里捏着,你伯父明天一定会现身。”阿摩夫人看他一眼,“相邻几个坊我也派人安抚了,道是节度使府有盗贼,方才的动静是抓贼,眼下都已经安抚住了,明天一早,照常军演。”
张法成松一口气,又有些不服气:“这些我也都知道,娘不必总替我做主,我才是三军统领。”
阿摩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口,都是那个狡诈的苏樱迷住了他的眼,让他们母子离心,等抓到苏樱,一定千刀万剐!“继续找,柜子、床、箱笼,墙也给我拆开,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张伏伽!”
“报!”一个士兵飞跑着进来,“嗢末坊只抓到了十几个人,剩下的全都跑了!”
“什么?”张法成一个耳光甩上去,“废物!”
嗢末坊。
前门处杀声震天,粟特援兵已然赶来,与嗢末人前后夹击,围住吐蕃兵,徐坚还在厮杀,康白急急道:“徐兄不可恋战,保存实力!”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还有城南门要守,必须保住尽可能多的人手。
“我知道,”徐坚挥刀挡开一个吐蕃兵,“咱们得掩护孩子们脱身。”
康白回头,苏樱拉着高善威的孙女,领着上百老幼妇孺正往坊外走,必须让她们安全离开才行,这场血战似乎无法避免。转回头,火把光下看见吐蕃兵脖子上、发辫上闪闪发光的金饰,还有蜜蜡、珊瑚等物,吐蕃人,最喜欢这些漂亮闪光的珠宝。心中突然一动,飞快说道:“撒钱!”
“什么?”徐坚不懂。
话音未落,满天都是金叶子、金珠子乱飞,却是康白将怀里所带的财物尽皆抛出,撒向吐蕃兵,士兵们愣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纷纷去捡,康白高声道:“撒钱,快!”
四面无数人响应,粟特商人多金,随手抛撒便都是金光闪闪,一时间满地都是金银珠宝掉落的声响,那些吐蕃兵再顾不上厮杀,低着头拼命捡着,还有为了抢东西打起来的,康白沉声道:“走!”
丁壮断后,掩护着妇孺飞快地向龙天寺方向奔去,牛车、驴车还有手推车一齐出动,在黑夜里汇成粼粼的声响,苏樱走在最前面,在深夜的清寒中,望向节度使府的方向。
他现在,怎么样了。
密道中。
厚厚一堵夯土墙拦在面前阻断道路,裴羁抬眼,张伏伽低声道:“是出口。”
他在墙上一掀一拧,厚厚的土墙推开,露出极窄的通道,张伏伽夫妇当先过去,裴羁几个跟着穿过,夯土墙无声无息关上,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却像是许多人一齐嚷叫似的,裴羁低眉:“节度使,只怕是找到入口了。”
“有许多岔道,足够他们找一会儿。”张伏伽又拐了一道弯,打开顶上的暗门,“咱们去别业与敬真会合。”
“不可。”裴羁咳了一声,掩袖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张法成必定在那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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