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实在叫人不能不愉悦。
陆思衡适时将茶盏向前递了递,随后用帕子擦了擦手,好似浑然不曾发觉方才发生了什么般道:“这茶里加了新摘的菊花,靖云同江大人尝尝,可还好入口?”
其余众人也都分喝着新煮出的茶,这些公子哥儿们旁的不成,享乐却是行家,这会儿已经堆着笑往外推销自己一肚子的溢美之词了。
院子中很快便一扫方才的惊疑难堪变得热闹起来,喝茶吟诗的、互相恭维赞美的、琢磨法子拍马屁的,将陆思衡的声音稍稍压下去了一点。
可他面上仍是素日里那般淡雅的神情,好似半点儿也听不到瞧不见般。
沈瑞半点不怀疑,即便现下汴朝在他眼前亡了,他也还能端着这副神色命人关上陆府大门,流水的天子,铁打的臣。
他便好似时刻蛰伏的猛虎、悬在这天地间一柄长剑,不局限于这中都,也不局限这汴朝,这世间大约再没第二样物件儿比陆氏还重要些。
在这其间,无论哪一个先显现出颓势,哪一个便会成他陆思衡的养料。
沈瑞却翘了翘唇角,若非如此棘手,也太没意思了些。
这中都城内养了这么些个蠢人废物,再不寻点乐子,他只怕骨头都要酥了。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即笑道:“陆兄煮茶的本事在中都一惯是顶好的,若是我府中之人能学会半点儿,也不至于日日给我喝洗碗水。”
他说后半句时,轻轻皱了皱鼻子,瞧着好一副委屈的模样,可话里却是十足十的挑衅。
陆昭捏紧了拳头,眼底满是怒色,他就知道沈靖云这狗嘴里就说不出一句人话来,竟然拿兄长来同他府中的下人比较,其心可诛!
任凭他在后面快要气到冒烟,陆思衡却仿佛全然不觉般轻笑道:“那得先问你这个主子的错处,如何领着一院子的人同你一并懈怠?”
沈瑞稍一试探便抽身要走,他将手肘撑在扶手上,语调懒散道:“我若太用功,我爹岂非清闲无事,年纪大了还是要多活跃些,否则骨头都要变僵。”
陆思衡四两拨千斤,他就将啃老文学贯彻到底。
陆思衡无奈地摇了摇头讲稿这话避了过去,笑着道:“方才煮的花是清露,这菊花品种不同,煮茶要作陪的也是不同,陆昭近几日研究了几种,不若煮来让靖云同江大人一并尝尝?”
沈瑞好似才瞧见那么大个活人般,有些惊讶道:“我原还琢磨着陆兄身后怎得还坐着一个人,原来是陆昭啊。”
他弯着眼笑,唇齿间吐露出的话却是半个字也不饶人。
陆昭对上他的目光,很快又垂下头避开了去全然不复方才那般硬气,可即便是垂着头他也能感受到沈瑞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缓缓落到了他身下的小圆凳上。
陆昭将头低得更低了些,他若是坐在下面,或许还可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和那些世家子弟们同桌。
但他现在坐在主桌,又同陆思衡沈瑞在一起,依着他的身份,便只配坐在稍远一些的小圆凳上,以示低微。
沈瑞没注意到他的时候也就罢了,现下陆思衡一提起,沈瑞就差明面上“啧啧啧”两声了。
陆思衡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管家立刻会意地叫人另端上来一套茶具,又走到陆昭面前轻声道:“陆昭公子,请吧。”
这几乎便是死令,他若违背了,现下不会发作,可之后等着他的便是死生不如的结局。
陆昭深吸了一口气,只能顶着沈瑞的目光艰难地站起身,一步一挪地往桌子前走,可无论他再怎么磨蹭,他与桌子之间也不过几步路,总是有个尽头的。
桌案边没有他的座位,三人皆是坐着的,他却要站着为他们煮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院门,他便会成为世家子弟中的笑柄。
他求救般地看向陆思衡,试图得到对方的一点可怜,看了陆思衡却仿佛察觉不到般转而对沈瑞说道:“听闻之前陆昭同靖云之间有些龃龉,借着今日便也算是给靖云赔个不是了。”
沈瑞目光越发玩味,他在二人之间辗转了片刻,随即轻笑道:“这是自然。”
陆昭却仿佛突然忍受不了一般,声音刻薄地质问道:“便是如此,我今日是给沈公子请罪的,这茶,只怕江大人喝不得吧?”
沈瑞含着笑意的眼睛闻言淬了冰似的冷,他将手边的帕子丢过去,砸在了陆昭手边的茶具上,声音很小却将他吓得一个激灵。
“擦擦手,爷嫌脏。”
第047章
陆昭看着砸在茶具上的帕子, 手指哆嗦着,半天伸不出去。
他垂着头,却仍遮掩不住绷紧的唇角, 胸膛剧烈地起起伏伏了好几个来回,气息最终只落得个越发不平稳的境地。
陆昭脑子里越发地昏沉,他感觉这院子中所有人的目光现下都落在他身上, 嘲讽、打量、鄙夷……一寸寸的目光将他掩盖进无尽的牢笼中。
这帕子更似有千金的重量, 好像轻而易举便可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压个粉碎般。
他惯来看不得沈靖云在中都内嚣张作乱,胸无点墨、行事乖张, 不过是仗着有个好的出身,否则早被吞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凭什么这般蠢物都能脚这些世家子弟们阿谀奉承,想尽了法子地讨好, 而他自年幼起便没有一日不努力, 他分明处处都要胜过沈靖云, 却永远只能被他踩进泥里。
他就是不甘心, 他同沈靖云斗了这么多年,本以为终于能透出一口气, 可甚至不用沈靖云吱声,自己便好似被献祭似的递送到他面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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