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学。”他轻声,“认识你之前,我也不懂。”
“……我们分开是必然的,只是迟或者早。”
“听我讲——”
“你只是不甘心,由我首先说出这话。”
程季泽的话,被截断在她的话里头。他终于噤声。
程一清说:“趁现在还体面,趁这种关系还没对双程记造成影响,结束现状吧。”
———
德婶在厨房里忙活,将锅碗瓢盘洗刷干净。德叔进过来厨房,问她要不要帮忙。德婶说:“厨房又小又窄,你不要进来耽误事。”德叔便走开了。
德婶心里也知道,德叔只是做做样子。但她已经满足了。她离家出走前,德叔从没意识到她在家里的位置,也体会不到她做家务的付出,一个询问都没有,一声道谢都不讲。现在他可算意识到老婆辛苦,也常主动来帮忙。不过厨房还是太小了。要是以后换了大点的房子,还是需要一个大点的。德婶想,女儿现在是家里经济支柱,换房子的事,还是得跟她商量一下,他们夫妻俩出一点,她出一点,刚好。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走出客厅,正碰上程一清从外面回来。德叔放下报纸,对半折叠在手中,“只有你回来?程季泽呢?走了?”
程一清埋着头,很沉地说了声嗯。她两手空空,肩膀微微颤动。德叔看不出异样,又打开报纸,目光瞥向体育版,嘴上说现在年轻人也是,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也不尊重人。德婶看出来程一清不对劲,一声不吭,牵过她的手往阳台上走。德叔在后面问,怎么了,怎么了。德婶大喊:“我们去收衣服啊!是不是你来帮忙?”德叔假装没听到,继续看报纸。
阳台正对着夜晚长街。对面楼房低矮,窗户下撑出来一杆杆晾衣竹,衣服飘扬似大大小小彩鸽。程一清抱着德婶脖肩,前额汗水将头发打湿,乱糟糟搭在鬓角,低声呢喃:“我把橙子丢了,苹果也丢了……”
德婶怎懂什么友情跟爱情的比喻,她只有一点普通的人生智慧,也猜出了程一清跟程季泽、何澄之间有点问题。
搂住女儿肩膀,她说:“傻女,没有事情过不去。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你再回想起此时此刻,会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会觉得今日的眼泪没白流,就足够了。”
程一清抱着德婶,无声大哭,眼泪尽情流到妈妈的头发里。
第63章 【4-1】大时代变迁
第四章
中秋过了,很快便天冷。慢慢入了冬,早晚都有雨,树木仍有叶,黄中带绿,直直地在城市道路两旁立着。冬至里,广州人家“冬大过年”,常吃汤圆。新落地的人,无论在此生没生根,多爱吃饺子。程家惯吃腊味糯米饭,广式腊味咸甜相间,香菇虾米油光莹莹,远远闻着就香,程一清大啖两碗。
冬至一过,新年也就到了。程一清跟陈夕裴去逛花市,陈夕裴笑笑说,我们要不去买桃花,求个桃花运吧。程一清笑她,说要买你自己买。她自己站着不动,站在花档附近,双手插着口袋看陈夕裴跟档主讨价还价,恍然想起一年前,自己跟何澄逛花市买桃花的情景。
那首诗怎么说来着?什么人面不知道去哪,什么桃花还在笑春风。陈夕裴握着一树枝桃花,笑盈盈地奔过来,递给程一清一支,“给你。”又说,“希望广州程记开业顺利。”
“谢谢。”
去年年底,德叔常喊腰痛。双程记被程季泽用资本浇灌,飞速壮大,程一清却存了逐渐脱离程季泽的心,索性全面接手家中小店。她慢慢从双程记那里分出一半精力,放在广州程记上,新年一过,从头开始。
新年过去不久,广东人最怕的回南天来了。珠江两岸,烟雨迷濛。地砖瓷砖都是水,调皮孩子用手指在玻璃上写字,玻璃上淋淋地一句“不想上学”,往下淌着水。城中到处飘着轻雾,衣服晾不干,室内室外物体都沾着水珠。
程静积极备孕,却迟迟未有,心态焦虑。她丈夫倒是这点好,并没催促过她,只看着玻璃窗上映出朦胧的自己,有感而发:“不知道达摩东渡抵达广州时,有没有赶上回南天?六祖慧能是否不再为回南天烦恼?”程静最喜欢丈夫掉书袋。她并不知道,同样一番话,枕边人对两个前女友都说过。
无论什么天气,都无法抵御广州人对饮食的热情。回南天过去,接着便是清明、端午。二叔闲来无事,约上德叔到珠江边看人赛龙舟,德叔发现有好几人提着双程记袋子,也有人提着程记袋子,内心喜悦。德叔问德婶:“阿清怎么不来看龙舟?”
德婶说:“你忘啦?她在筹备广州程记呀。”
筹备的第一步,除了拨出可用预算资金外,还要重建组织架构。程一清找来笑姐谈话,嘘寒问暖之际,小心翼翼地提出,她不再适应现代化企业要求。
笑姐十分震惊。没料到自己在程记打了十几年工,笃定下半辈子就在这里养老了,居然被跟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程一清炒掉。她眼含热泪,骂程一清没良心。程一清也不说话,只任由她骂,低头在计算器上按一个数字,递给她看。
笑姐的脸色震动一下,想要接着骂,但语气显得虚张声势起来。
程一清说:“因为是笑姐你,所以我会给到这个数。你还这样年轻,想工作的话,去其他地方继续打工也行,我也会帮你牵线。如果不想上班,想享清福,这笔钱足够你回乡下盖两栋房子,或是在广州买个小面积但地段不错的商品房了。你考虑下。”
笑姐擅于闲聊的嘴皮子,像泄了气,突然说不出话。她站起身,走到外面去打电话。德叔电话关机,德婶电话也关机。她心里一沉,突然想明白,这都是事先安排好了。
她慢慢走回来,在程一清跟前又坐下来。程一清忽然问:“对了,我爸妈去新马泰旅游,你有什么想买的?我帮你通知他们。”
笑姐知道,这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也明白程一清是铁了心做这事。加上刚才那令人心动的数字,她心软了,但还想抬价,于是摆出一副悲凄的模样,“ 阿清,我在程记这样多年……德叔德婶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他们将店交给我打理,这间店就是我的了。”程一清说,“笑姐,如果你想留在程记,我绝对欢迎。我只是担心你会不适应新的管理制度。迟到早退扣钱,超过三次开除。工作时间内不得闲聊,出了差错也要扣钱,而且工作强度会比之前大。你不是容易头痛头晕吗?我担心你无法适应。是,我当然可以给你假期,但是我扣其他人钱,不扣你钱,一来我无法服众,二来其他人对你闲言闲语,你也不好受。”
笑姐本想赖在程记不走。虽说店由程一清打理,但只要德叔德婶人还在,她就可以找太上皇、皇太后喊屈啊。但眼下看程一清这架势,她是明白了:这是个不好糊弄的。笑姐觉得自己曾为程一清扑心扑命,帮她留意好男人,替她揉药油。给她良心,她拿来当狗肺了。笑姐觉心寒。
她流下些泪水,呜呜地不说话。低头擦眼泪时,听到程一清起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上握了杯温开水,递给她。“笑姐,我知道你怎样想。但大时代变迁,我跟你一样身不由己。国企都在改革,断臂求生,更何况我这种小店?”
她抱一抱笑姐,温声说:“你再考虑下。不过最好快一点,因为这个数字是我私底下给你的。万一我合伙人察觉了,可能就没这个价了。”
哪有什么合伙人。说辞而已。
每到这种时候,程一清都会想起程季泽对她的评价:我们俩是同一种人。
她想,也许他们是同类。但正是同类,才会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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