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她抗拒,很快降落在干燥炎热的身体上。手指捻动拨弄,沙漠很快出现绿洲,然后湿润如亚热带密林。又像牛乳注入浓茶,容不下隔膜。奶油乳脂浮在液面上,需摇晃才至水乳交融,口感浓稠,鲜美得令人舔舌。再度起飞时,天气和人都已转连绵密雨。
雨停了。
他亲吻她细汗涔涔的脖子,她突然一阵寒颤。不知道是因为这吻,还是因为想起了刚才叶罗安妮的话。
尽管衣衫褪掉,但脖颈间还戴着一圈珍珠。她烦躁,抬手去摘,“像狗圈。”
他笑,觉得她可爱。
程一清起身去洗澡,留下他。房间里只有空调声,轰轰地低鸣着。他躺了一会儿,听到程一清轻手轻脚进来,掀开被子,在他身侧躺下,一只手搭在他腰上,特别暖热。她将脸贴在他脖子上,心事重重。
他转过身来,睁着眼看她。
程一清赶紧找话:“我听说,程季康私底下在找我们的股东深圳联动 ——”
程季泽抬手抚她头发,“本来想等定了再告诉你。”
“嗯?”
他还带着些微酒气跟刚才的情热,身体过分地暖。他伸出一只手,搂过她肩头。“我名下有家企业,早就占有深圳联动过半数股份。我这次到深圳,正是处理点流程上的问题,顺便见些人。”
她一下清醒,这才意识到,枕边人早就通过婚姻与变相持股,暗中成为双程记最大股东。她察觉自己婚前并未细看他的资产清单,而他也有意无意地并无交代,即使此事与双程记有关。
她想,我不提,你是否就不打算跟我说?但嘴上只问:“程季康知道吗?”
“他现在知道,但已经太迟。不过我早防着他。再加上香港程家风风雨雨,他应顾不暇,资金也不足。”
“你妈咪过来为他求情?”
“怎可能。”程季泽轻轻抚她头发,“她当下在各方之间周旋。到时候无论是哪方胜出,她都有得着。”
程一清难以想像这样的家庭关系。是,她跟二叔之间也颇多争端,但明枪多,暗箭少。但如香港程家这般复杂,她是从没想过。她能够想像,程季康该有多恼火。一家人之间,竟也弄到这样地步。他定会后悔吧?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弟弟留在香港程记,留在自己眼皮底下。
她躺在程季泽手臂间,心里想,不知道程季泽以后是否也会这样对自己。那天晚上,她梦到自己枕着一条巨蟒同眠。后来她偶尔跟德婶提起,德婶惊喜地问她是否怀孕了,说这是孕梦。程一清冷静地否认了,心里清楚,梦里那条蛇实则是程季泽。他狡黠,冰冷,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咬她一口。她这才发觉,原来即使跟程季泽结了婚,她也没放下对他防御的心理。
就在这时候,程季泽告诉她,程老太要办八十大寿寿宴,邀请程家所有人参加,包括她。
第84章 【5-5】寿宴(上)
程老太这一生也堪称传奇。
当年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潮州,大家就传说,日本仔迟早打到来广东。程老太爸妈半信半疑,但商量之下,还是让程老太带着弟弟,从乡下去香港投奔亲戚。他们说,那里是英国佬的地头,日本仔不敢骚扰。
程老太后来还记得,出发前那几天,天气阴沉沉的,就像她未知的前路。妈妈将她摁在祖先牌位前,点香烛、斩鸡头、烧黄纸,让她发下毒誓,必要护她弟弟周全,“如有违誓,日后家无宁日,子孙纷争,兄弟阋墙”。鸡血滴落黄纸上时,当时才十四岁的程老太盯着那滴血,心里想,阿妈怎么这样狠心,要这样诅咒自己的子孙?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子孙,跟父母兄弟的子孙,可不一样。
弟弟长相秀气如女孩,只是发育迟缓,十岁的人,智商仍如三岁儿童般。当年被唤作娣娣的程老太,带着这样一个弟弟到油麻地姑妈家,即使只在客厅打地铺,仍然受尽白眼。姑妈姑丈在一家饼店打工,早出晚归,一切家务都让她做,她只得更加勤快。但正是身体发育期,吃得多,姑妈姑丈见她多吃一碗饭,都忍不住大骂。她咬着嘴唇不敢哭,弟弟却在旁吓得哇哇大叫。姑丈一生气,将姐弟两睡觉的草席扔到楼下去。“再吵,你们就去睡大街!”娣娣忍着眼泪,跟姑妈姑丈赔不是,好不容易哄好弟弟,才奔到楼下去捡席子。
下了楼,却没见到席子。她用半咸淡的粤语问一楼卖凉茶的阿珍:“有见过楼上跌落嚟张席丫?(有没有见过楼上掉下来那张席子呀)”阿珍手指拨拉着算盘,头也不抬,对骑楼另一头努努嘴,“在等你呢。”
娣娣一回头,见到一个年轻男人,发梢抹了高级头油,像西洋人一样,戴手表,穿皮鞋,手里捧着一卷席子,站在那里,笑微微地看她。娣娣认得他,他是姑妈姑丈打工那家饼店的少爷仔,他还有英文名,跟那些以鬼佬名字命名的士丹利街、威灵顿街、荷里活道一样,发音古怪而拗口。有时娣娣去饼店给姑妈姑丈送饭,远远见到他,他会朝娣娣笑一笑。每当这时候,娣娣都希望姑妈姑丈能够看到这一幕。
是的,她十六岁了,对人性已经有了洞察,懂得狐假虎威的道理。可惜姑妈姑丈总看不见这一出,便仍每日里呵斥她。表哥倒是对她很好,教她读书,但每每站她身后教她握笔写字,越来越贴身。她从表哥看她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想法,也生出了离开姑妈家的强烈念头。
此时此刻,娣娣从少爷仔手中接过草席,抬起头来打量他。少爷仔长得不高,模样也只是周正,但那身衣装跟家世为他加了分。她鼓足勇气,对少爷仔说:“你们那里请人吗?”
少爷仔非常惊讶,但很快又笑微微说:“我回去问问我爸。”
一句话,七个字,娣娣获知了两条信息:第一,少爷仔不是话事人,还要听他爸的。第二,他愿意替她问,证明他愿意帮忙。
三天后,娣娣进了程记饼店帮忙,当了包吃住的工人。她做人勤快,爱学习,除了制饼外,晚上还学认字跟做账。回到宿舍时,听到其他人闲聊,说起日本仔南下,已经威胁到广东了。娣娣想起好久没收到父母来信跟银钱,次日上班时见到姑丈,便问起来,结果姑丈破口大骂:“你爸妈哪里有钱给我们啊?不都是靠我们出钱养你跟你弟?”娣娣不声不响,抬头时,从玻璃窗上见到少爷仔正往这边走来,她突然往地上一倒,捂着半边脸,哭了起来。
少爷仔上前扶起她。姑丈目瞪口呆,要跟少爷仔解释,对方怒视,让他不用说下去了。少爷仔将娣娣带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找来女工替她检查伤口,为她上药。那天晚上,宿舍的人发现,娣娣没有回来。
这种心机,瞒得过少爷仔,瞒不过他父母。少爷仔安慰娣娣,说他会想办法。但办法没想出来,日本仔全面占领广东的消息传来。
这一年,英国佬开始在香港挖防空洞,霍英东在帮母亲经营杂货店,张爱玲在港大念书,也许还跟同校的何鸿燊擦肩而过。所有人都感受到战争来临的紧张,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只有娣娣除外。她到文武庙问卜打卦,算命佬说,有得必有失。娣娣读得书少,一切都靠自学,追问:“咩意思?(什么意思)”算命佬摇头晃脑,神神叨叨,说这世上一切都是能量守恒,你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娣娣觉得算命佬说话不知所谓,只觉得更加前路茫茫。从文武庙出来,她去学校接了弟弟,路上突然遇空袭。周围哗啦啦都是逃难的人,木屐声皮鞋啪啪声。进了防空洞,洞里挤满了人,汗味、咸鱼腊肉味、凉茶味,弟弟突然大哭,说他那个木偶掉了。
那是弟弟从潮州带回来的,自己用刀雕刻的,娣娣看不出那是个什么,总觉得那张笑脸诡异非常。她说,掉了就掉了。但弟弟不依不饶,仍在大哭。十几岁的少年,长得又高又壮,却像孩童般哭闹,洞里的人都厌烦,骂起他来,娣娣只得给众人道歉,又抱着弟弟的头,低声哄他,说木偶在外面等着,他们待会就出去。弟弟说:“他等不了,我现在就去。”说着转身就往外跑。娣娣对着他喊,但弟弟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防空洞外。
空袭持续了三个小时。那是娣娣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那次空袭,程记饼家被炸掉一半铺面,少爷仔的母亲遇难。程家人在悲恸中,将她厚葬。而一个多月后,娣娣发觉自己怀孕,程老爷的妻妾只给他生了一个独子,他生怕哪天一个炸弹下来,程家断了后,立即让少爷仔将娣娣迎进门。
娣娣生了一个儿子,当上了程太。兵荒马乱的时代,倒成就了这个程老太的前半生。抱着儿子时,她突然想起算命佬那句话。算命佬的话应验了,那鸡血滴在黄纸上发下的毒誓呢?
战争结束后,香港人口涌入,地价起飞。程老太对丈夫耳提面命:中国人一多,就要买地起屋。丈夫不愿放弃程记老本行,对房地产也不感兴趣,但到底是听她意愿,购入多块地皮用于开店及建厂。后来,程老太从报纸杂志上,看到比她还晚来港的李嘉诚、李兆基,都已赚到盆满钵满,便总慨叹:一个人,食几多着几多,都是注定的。她渐渐知天命,便总想起失去了的那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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