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贵妃已然哭到精疲力竭:“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算了,为什么要夺走我的明月珠,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愿再和郑皇后争吵,而是俯身将气息断绝的李楹抱入怀中,她亲着李楹冰冷的脸颊,就像李楹刚出生时她亲着她小小的脸庞一样,她喃喃自语:“明月珠,阿娘在这,没有人再能伤害你了,你回来吧,回来见见阿娘,阿娘不能没有你,不能……不能……”
那日夜里,姜贵妃搂着李楹的尸首,哭到嗓音嘶哑,任凭谁劝都不愿意松开。
在太昌帝和姜贵妃之间,一直是太昌帝这个父亲对李楹骄纵宠溺,无论李楹提出什么要求,太昌帝都有求必应,反而姜贵妃对李楹偏严厉些,姜贵妃一直教导李楹要藏锋敛锐,与人为善,这才养起李楹温柔善良的个性,谁都没想到,这般谨慎克己的姜贵妃,会因为爱女之死变的凶狠蛮横,甚至冒着被宫规处置的风险,和当朝皇后撕破了脸皮,只为给爱女讨一个公道。
而后,太昌帝悲痛到数日不饮不食,姜贵妃则坚称李楹之死并非意外,而是郑皇后所为,郑皇后则极力叫冤,后宫乱成了一锅粥,在姜贵妃的坚持下,太昌帝密令大理寺详查李楹死因,当时的大理寺卿徐冉查了十几日,发现李楹是因为接到未婚夫郑筠的书信,这才孤身一人去荷花池畔赴约的,而且池畔除了当时跳下池水去捞出公主尸身的几个内侍,并没有其余人的脚印,想必是公主在池畔等候未婚夫时,失足滑落,这才不幸溺毙。
所以,公主之死,实乃意外,和郑皇后与旁人没有分毫关系。
太昌帝和姜贵妃根本就不相信徐冉的禀报,徐冉是郑氏一族姻亲,太昌帝认为徐冉包庇郑皇后,于是让尚书右仆射崔颂清亲查此案,大周尚书仆射一职位列一品,实为宰相,足以见太昌帝对此案的重视。
崔颂清出自博陵崔氏,为人刚正不阿,是出了名的清廉能干,他接手李楹一案后,先是亲自查探荷花池畔,发现十月整个月都未曾下过一滴雨,池畔泥土干硬,不存在失足滑落的可能,于是崔颂清断定,李楹并非意外落水,而是被人推入水中溺亡。
而李楹为人蕙心纨质,宫婢都很喜欢她,故而也不存在她与人结仇导致被害,所以最大的嫌疑者,的确是和李楹之母姜贵妃有仇的郑皇后。
崔颂清以雷霆之势抓了郑皇后身边婢女,查问之后婢女却都齐声叫屈,言郑皇后并未杀害永安公主,崔颂清一一拷问,一个婢女受不得刑,倒是吐露出一些秘事。
原来郑皇后为了自己复宠,极力向太昌帝推荐郑筠为驸马,但其实,郑皇后的兄嫂,也就是郑筠的父母,根本不愿李楹为媳,只因李楹是姜贵妃之女,而姜贵妃出身商户,郑家则属五姓七望,簪缨之族,郑筠父母深鄙李楹,对于太昌帝选郑筠为婿,两人虽然嘴上不敢抗旨,但心里,其实嫌弃李楹嫌弃的很。
还有郑筠,他也不愿娶李楹,一方面还是因为公主母族出身低微,另一方面,则因为郑筠与王家表妹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所以这桩婚事,其实是郑皇后瞒着兄嫂一力撮合,等到尘埃落定,其兄嫂还入宫找郑皇后抱怨,这才让那婢女偷听了去。
太昌帝得知后,又悲又愤,李楹是他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而且还是大周公主,仅仅是因为母族出身,就被如此嫌弃,他震怒之下,当即就将郑皇后打入冷宫,并密令崔颂清,就算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出李楹死亡真相。
李楹看到卷宗此处,不由愣了愣神,她苦笑:“我没有想到,郑筠的父母,也这般讨厌我。”
崔珣淡淡道:“时人有言,宁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皇家公主都没有五姓女尊贵,他们自然不愿有一个母族是商户的儿媳。”
李楹怅然道:“我更没有想到,原来郑筠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她回想和郑筠寥寥无几的几次见面,他都是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模样,言语之间进退得体,她对郑筠没有什么感情,但觉的这是阿耶阿娘为她选的夫婿,那定然是天下最好的儿郎,所以她一直欢欢喜喜,期待着嫁给郑筠的那一日。
谁能想到,郑筠满家都那般厌恶她,郑筠自己更将她视为拆散他姻缘的恶人呢?
李楹迷惘至极,就如同她所说,她平生未做过一件坏事,仅仅因为阿娘的出身就被郑家如此厌恶,难道生在世家,就天生高贵吗?难道生于商户,就天生低贱吗?为何就算阿娘成了大周的贵妃,她的女儿,堂堂的大周公主,金枝玉叶,万人之上,也还要被那些臣子百般嫌恶?
这到底是哪里生出来的道理?
崔珣望着她:“这卷宗,还看吗?”
李楹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唇,然后坚定点头:“看。”
就算真相如何不堪,她也要继续寻找。
在崔颂清的拷问中,还有受不得拷问的婢女密告,说日前皇后召郑筠入宫小叙,郑筠自入宫之时,就神情恍惚,似乎有满腹心事。
崔颂清于是便将怀疑目光投向了驸马郑筠。
郑筠被抓进了大理寺,他是世家子弟,从小养尊处优,吃不得苦,还没拿刑具吓他,他就一五一十全招了,他说他痛恨李楹,因为李楹母族是商户,让他在朋友处备受嘲笑,而且他与王姓表妹从小青梅竹马,两家都要谈婚论嫁了,可太昌帝突然赐婚,他不得不与表妹劳燕分飞,于是他便更加痛恨李楹,眼见婚期将至,他无法忍受娶李楹这样的商人妇,所以便生了恶念,写信约了李楹去荷花池畔,当他看到盛装打扮的李楹满怀期待在池畔翘首以盼时,那一瞬间是有一些心软,但这份心软,很快就被朋友嘲笑的耻辱,还有与表妹被迫分开的恨意掩盖了,他趁李楹不备,将她推入了荷花池。
李楹只是呼救了几声,很快就沉没在池水中,郑筠慌乱之下,逃离了荷花池。
他本还有一些侥幸心理,也许众人只会以为李楹是意外身亡,却没想到,崔颂清这么快就查到了他身上。
接下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郑皇后被废,并在一年后被余恨难消的姜贵妃遣人处死,郑筠九族被诛,长安城血流成河。
这份卷宗,看起来似乎是天衣无缝,郑筠有行凶的动机,也有行凶的时间,而且他自己也痛快承认,所以若非李楹至今无法投胎,只怕她也会认为凶手便是郑筠。
李楹看完最后一个字后,缓缓合上卷宗,她问崔珣:“崔少卿,这卷宗,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崔珣反而问李楹:“公主觉的郑筠是什么样的人?”
李楹努力回忆着记忆中的郑筠:“饱读诗书,谦谦君子。”
“那公主觉的先帝是什么样的人?”
李楹愣了愣,她道:“阿耶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先帝谥号——明,他除了是一个好父亲,还是一个贤明的帝王。”崔珣道:“先帝年少登基,在位期间,推新政,任贤臣,如此英明之主,想必不会走眼到给爱女挑选一个品行不端的驸马。”
“崔少卿的意思是?”
“先帝亲自挑选的驸马,应该不会因为几句嘲弄就心浮气躁到杀人,何况他杀的,还是大周朝的公主,先帝最宠爱的女儿,纵然他身份再怎么高贵,也该考虑考虑做这件事的后果。”
他分析的甚是明白,李楹却突然发现了什么:“所以崔少卿从一开始,便不信郑筠是凶手吧?”
她苦笑:“那我一开始找到崔少卿的时候,崔少卿还言之凿凿,说我的案子已有定论,凶手就是郑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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