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只是重复:“不必。”
有一千牛卫嫉恶如仇,最恨崔珣这种小人,他正欲呵斥,却见其他人对他摇头示意,崔珣侍奉太后三年,这次太后是恼了他,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又想起他好处,召回他?所以没必要太过得罪他。
既然崔珣不让去衣,那便不去。
但笞一百,是太后的命令,他们奉旨行刑,就算一不小心,行的重点,谅崔珣也不敢说什么。
刑具竹制,长五尺,末薄半寸,竹节未平,第一下笞在脊背的时候,崔珣暗绯官服上就见了血痕,二十下后,官服就已破烂不堪,崔珣痛到冷汗涔涔,他紧紧地咬着舌尖,不让自己疼痛出声,仿佛这样,就能拾起他本就不多的尊严一般。
舌尖已经被咬破,血腥味混着苦味在口中渐渐弥漫开来,崔珣昏昏沉沉,脊背上已经没有完好皮肤,接下来的每一下都抽到之前伤痕上,伤口被反复撕裂,他眼前逐渐模糊,竟然浮现出大漠黄沙,一个个策马狂奔,仗剑天涯,朗笑如日月的少年,耳边又浮现李楹清脆的声音:“你坏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黄泉,有何颜面见天威军故友?”
崔珣舌尖鲜血溢出嘴角,意识愈发昏沉,下了黄泉,他们……还会认他为友吗?
一桶刺骨的凉水浇到他身上,崔珣冻的一个激灵,慢慢清醒过来,耳边千牛卫鄙夷道:“太后说了,崔少卿要醒着受刑。”
崔珣疼的微微喘息,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眸中雾蒙蒙的,脸色更是苍白到跟纸一样,毛竹板抽在背上,一下比一下重,竹板上的粗砺竹节抽入肉中,提起来时又带出一片血肉,崔珣死死咬着舌尖,青石地砖上已是汗水血水与井水交织成一片,他看着地上鲜血蜿蜒流淌,似乎看到了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绝望拼杀中,从胸膛处流下的血,血是那么多,几乎染红了整个落雁岭。
他缓缓闭上眼,脸上汗湿了一片,他任凭那些千牛卫泄愤似的一下一下笞在他背上,然后意识继续模糊,被泼醒,再继续,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一百笞刑终于结束了。
当千牛卫将他松绑后,崔珣背上官服已经完全破烂,整个脊背血肉淋漓,惨不忍睹,他气息奄奄到已无法站立,还是几个察事厅小吏斗胆将他搀起,架着他,一步一步,往宫门外挪去。
只是刚走出一步,崔珣就牵动背后伤口,他疼到浑身不住颤抖,汗珠自额上涔涔滚落,他垂着首,咬牙忍着这刺骨之痛,却意外看到一抹紫色官袍。
三品着紫,崔珣抬头,果然是裴观岳。
崔珣官帽被褫夺,背后官服碎裂,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衣衫已经被汗与水湿透,薄薄贴在身上,几缕墨色发丝挣脱束发玉冠,湿淋淋的散在惨白如雪的脸庞上,明明这般狼狈不堪,看到裴观岳时,他却忍着剧痛昂起头,直起脊背,冷冷看着裴观岳,裴观岳晒笑一声,他弯下腰,舀起一瓢凉水,骤然泼到崔珣脸上。
几个察事厅小吏惊呆:“裴……裴尚书!”
裴观岳未曾理他们,只是悠悠对崔珣道:“一条落水狗,也敢和我斗?”
泼到脸上的凉水顺着崔珣红肿破皮的额头,流下他潋滟漪澜的眼角,经过他毫无血色的唇,然后滑落到伤痕累累的肩背,崔珣被如此侮辱,眼神中却神色未变,他只喘息着冷笑:“那你可小心了,下一次,这条狗就会咬死你。”
“哼。”裴观岳嗤笑:“痴人说梦!”
他上下打量着如同血水中捞出来一样的崔珣:“你说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乖乖做太后脔宠便是,非要不自量力,与我作对,如今一败涂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翻身!”
“那你便看着。”崔珣脸色惨白,他声音虽虚弱,但却格外清晰:“千万不要提前死了。”
裴观岳不屑一笑,他年过五旬,须髯如戟,器宇轩昂,为官口碑不知比崔珣这个酷吏好上多少倍:“好啊,看咱俩,谁先死。”
第28章
夜阑人静, 风清月皎。
白发医师自崔珣卧房走出,他对守在外面的哑仆摇了摇头:“崔少卿都不让某去衣,又如何给他医治?”
哑仆焦急的比手画脚, 医师叹道:“唉,他说自己可以上药, 便将某赶走了, 某已将伤药留下, 老翁, 其他的, 某也爱莫能助了。”
医师叹气着走开, 哑仆看着紧闭的门缝中透出的荧荧微光,他也深深叹了口气, 然后摇着头离去。
两人都没看到,窗下一直站着一个穿着红白间色裙,梳着双鬟望仙髻的纤柔身影,那身影透过绿色窗纱,望着卧房,她站在窗下站了很久, 最后似是下定决心,推门走了进去。
残灯影摇, 崔珣趴在榻上, 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墨发, 几缕发丝黏糊糊地贴在脸颊上,背上官服破破烂烂贴在身上, 布屑已经混入血肉中,看起来甚为可怖, 他双眸紧闭,若非还有微弱呼吸声,李楹甚至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她坐在榻边,眼前这副血腥情景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一百笞杖,让崔珣背上皮开肉绽,几无完肤,一条条淋漓血痕叠加,李楹甚至可以看到血肉中的白骨。
李楹从来没有责罚过宫婢,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也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口,她心中着实有些害怕,但再怎么害怕,她也不能见崔珣就这样死了。
更何况,崔珣这刑罚,是为她而受的。
李楹颤抖着伸出手,想先将崔珣的衣衫脱下,但本昏昏沉沉的崔珣却忽抓住她的手,他手腕绵软无力,李楹轻飘飘就能挣脱,可她没有挣脱,只是跟崔珣解释:“我要给你脱下衣衫,不然无法治伤。”
“不用。”崔珣气若游丝,低低说着。
李楹急了:“什么不用?再不治伤,你就死了。”
“死不了……”
李楹简直要气笑了,都被打到奄奄一息了,还跟她说死不了了,她顿了顿,说:“崔珣,你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你身上旧伤吗?我在上元节那日就看过了,既然看了第一次,那看第二次,也没什么吧?”
崔珣听后,没再说话,只是微弱喘息着,抓住李楹手腕的手也更加无力,李楹有些无奈,这个人有时候自尊心强的不合时宜,她放缓语气:“崔珣,你放心,只有我看到,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
崔珣终于愿意放了她的手,他将脸埋入丝质绣枕中,不再说话,李楹抿唇,她小心褪下崔珣上身衣衫,其实那衣衫被打的破烂不堪,都不用怎么费劲就扯了下来,刚一扯下,李楹就更觉得头晕目眩,崔珣背上是新伤叠旧伤,丑陋伤痕跟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爬满了整片肌肤,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李楹实在不忍直视,她撇过头,定了定心神,然后拿起案几上铜盆里的白色绢布,湿了清水,拧干,准备擦拭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绢布刚一碰到崔珣伤口,崔珣就疼的微微抽搐,李楹有些慌了,她说道:“我尽量轻点。”
崔珣脸埋在绣枕中,一点声音也无,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没听到,李楹抿着唇,尽可能地放轻动作,以免让崔珣更加痛苦,她擦拭到后来,已经满头是汗,崔珣愣是一声没吭,只是轻轻颤抖的身体还是泄露了他身体的极度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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