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祢打了个寒颤,他不甘道:“既然崔少卿已经猜出来了,何必还要我招呢?”
崔珣抬眸,凉凉看了他一眼,金祢顿时寒毛都竖起来了,他不敢再多言,只能道:“一切如同崔少卿猜的那样。”
他从牙缝挤出三个字:“是……先帝。”
三十年前,金祢还是大周百骑司都尉,这是太昌帝设立的专门监视百官的官衙,金祢当时不过二十余岁,他出身低微,得到太昌帝如此重用,自然恨不得马上做出一番成绩出来,不负太昌帝所托。
他手下暗探昼夜监听百官,一份份谍报递到太昌帝案头,他从这些谍报中,也知晓太昌帝一意孤行,推行新政,而百官大多出身世家,对太昌帝极为不满,更有甚者,还连络诸王,预谋将太昌帝赶下帝位。
但还好,尚书右仆射崔颂清,虽出身博陵崔氏,却一直坚定支持太昌帝与新政,崔颂清曾说:“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世家之天下,如今门阀掌权,固步自封,又有突厥虎视眈眈,若坚持士庶之分,迟早再次上演五胡乱华的惨剧,到时,我等汉人,便为猪羊,悔之晚矣。”
可崔颂清的大声疾呼,只得到百官的漠然视之,新政步履维艰,金祢见状,于是建议太昌帝道:“圣人,如今十六卫都忠于圣人,兵权在手,谁不听话,杀了便是,何苦跟这些不识好歹之人苦苦纠缠?”
崔颂清白了他一眼,崔颂清彼时也不过二十余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他向来看不起金祢,于是讽刺道:“杀一个人好办,杀十个人也好办,但能将这天下的官员都杀了吗?而且,杀他们,用什么借口?说他们反对新政吗?新政成败,尚未可知,擅杀谏臣,只会让圣人落下个暴虐无道的恶名,世家要除,但不能以这种方式除。”
崔颂清看不上金祢,金祢也看不上他,在他看来,崔颂清就是酸腐儒臣,思虑太多,金祢哼道:“妇人之仁。”
崔颂清不耐道:“金都尉,你有没有想过,杀人固然是最容易的法子,可杀之后呢?若世家以此为借口,联合诸王谋反,你觉得,百姓会支持谁呢?他们是会支持虚无缥缈的新政,还是会支持擅杀谏臣的皇帝?都不会。这世上,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而不是一味靠杀戮解决问题。”
金祢想反驳,但是太昌帝却制止了他们的冲突,太昌帝显然是支持崔颂清的,他喝令金祢退下,金祢悻悻离开时,听到崔颂清和太昌帝说:“需要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金祢的百骑司,探听到了驸马郑筠酒醉时,提及永安公主,面有郁郁神色,言谈间,似想对公主不利。
当金祢将此事密报给太昌帝,太昌帝勃然大怒,金祢从未见过太昌帝生过这么大的气,他召来崔颂清,商榷对郑筠的处置,当日太昌帝额上青筋直冒,手握帝王剑,咬牙切齿:“郑筠!竖子!朕要杀了他!”
谁都知道,永安公主李楹,仙姿玉质,光彩动天下,乃帝之爱女,帝子女众多,但尤钟爱永安公主,金祢借机道:“圣人,依臣看,郑筠应是嫌弃公主母族出身,觉得配不上他这个荥阳郑氏,所以才想对公主不利。”
太昌帝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朕是天子!公主,是天子女,他是不想活了!”
“自从修《宗族志》,礼部将博陵崔氏排在李姓皇族之前……”金祢瞥了眼脸色铁青的崔颂清,这时候他还不忘挑拨离间,金祢道:“圣人就能够知道,这些世家猖狂太久了,不杀不足以灭其威风,现在连一个郑筠都敢把胆子动到永安公主头上了,臣恳请圣人,让臣将郑筠抓到百骑司,严加审问,以儆效尤。”
金祢话音刚落,崔颂清就道:“圣人,郑筠,是郑皇后的侄子。”
暴怒的太昌帝已然失去理智,他斥道:“皇后的侄子又如何,金祢,皇后的兄弟,你也照抓不误!”
金祢一喜,刚想应旨,崔颂清又阻止:“圣人,臣以为,此时不应该抓郑筠。”
太昌帝怒道:“崔颂清,你要包庇他?”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但崔颂清丝毫不惧,他摇头:“臣不敢包庇郑筠,郑筠应该死,但,他可以死的更有价值一点。”
他话说的含糊,金祢没听懂,但太昌帝听懂了,他攥着帝王剑的手指渐渐松开,崔颂清又拱手平静道:“圣人,契机来了。”
第95章
囚室内, 崔珣听着金祢的招供,袖中握着的荷囊似乎都冰冷起来,彻骨的寒意往心头涌去, 他攥紧荷囊,漠然道:“所以, 我伯父准备怎么做?”
金祢道:“崔相公说,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既然郑筠要对永安公主下手, 那就不要阻止他, 只要他真的杀了永安公主, 那先帝便可以名正言顺对世家动手,百姓不会理解皇帝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新政杀人, 但一定能理解皇帝为自己惨死的爱女杀人,因为试问,谁没有自己的儿女呢?谁的儿女被杀,他会不想报仇呢?”
金祢想到那日崔颂清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他仍有些不寒而栗,他自认为自己这个暗探头子够没人性了, 没想到崔颂清这个顶级世家培养出的嫡出公子,居然更没人性。
崔珣冷声道:“先帝同意了?”
金祢摇头:“非但没有同意, 还勃然大怒, 将崔相公赶了出去,先帝还说, 若他再胡言乱语,就剐了他。”
“之后呢?”
“之后?崔相公不怕死, 他每日都求见先帝,一连劝了先帝七日, 第七日,他说:‘圣人是天下人之父,还是公主一人之父?’”
崔珣拧眉。
金祢道:“圣人听到此言后,沉默良久,崔相公又趁热打铁说道:‘日前圣人令各州府开办书院,寒门子弟亦可入学,但臣得知,入院的,无一人是寒门子,这已经是新政中最温和的一条了,尚且不能令出长安,更别谈改革军制、开办科举这种伤筋动骨的条款了,如今突厥兵强马壮,可汗之子尼都、苏泰更是野心勃勃,若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即位,边疆都会再起战火,到那时,天下将生灵涂炭。’”
金祢清楚记得,当时太昌帝的神情极为痛苦,崔颂清还说:“圣人疼惜自己的女儿,可百姓也疼惜自己的女儿,圣人作为君父,就忍心让百姓的女儿挨穷受冻,将来在胡人胯下为奴为婢吗?”
崔颂清最后跪下叩首道:“突厥可汗老迈,新政推行刻不容缓,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契机了。百姓都视圣人为父,望圣人,舍一个骨肉,救千千万个骨肉。”
太昌帝闭目,两行清泪滑落,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艰难说道:“朕……是君父,亦是天下万万人之父。”
一句话,便是默认了崔颂清的提议。
金祢说完之后,崔珣指节已攥到发白,他咬牙问道:“所以,先帝默许后,你与我伯父就合
谋,杀了永安公主?”
“先帝当日答应后,便心力交瘁病倒了,他将此事交由崔相公全权处理,并让我听从崔相公命令行事,我虽不忿,但先帝敕令,我不敢违背。之后,百骑司就刺探到郑筠全盘计划,原来他与表妹王燃犀私定了终身,还买通一个名叫王团儿的宫婢,准备在十月初六晚上,由郑筠将永安公主约往宫中荷花池,再由王团儿将公主推入池中溺毙,我将此事告知崔相公,崔相公说,先帝如今五内俱焚,并不想谋划怎么杀害女儿,所以,不用将郑筠的计划禀报给先帝,由我们俩处理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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