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咬牙不语,又有一个卢党站出来说道:“盛阿蛮以前是教坊乐姬,娼妓贪慕虚荣,最是无情,想必是岭南太过艰苦,她为了与沈国公和离,才编出这种谎言,若因娼妓之语,就缉捕皇亲国戚,岂不让世人耻笑?”
如果说方才卢裕民的话还留了几分余地,那这个大臣所说的话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崔珣和卢淮脸色都是一变,连国子监十个学子也面露不忿神色,阿蛮更是气到浑身颤抖,她怒道:“你放屁!”
那大臣被骂的一呆,阿蛮道:“我是娼妓,那将我四肢绑在床头,不顾我意愿强奸一个娼妓的沈阙,又是个什么东西?是禽兽吗?娼妓不配告状,禽兽就配做皇亲国戚了?”
她说的直白,隆兴帝不由变了神色,珠帘后的太后也喉咙轻咳出声,那六旬大臣脸涨的通红,他指
着阿蛮,半晌才骂道:“你,你简直有辱风化……”
阿蛮冷笑:“沈阙做得出,我怎么说不出?你怎么不去骂沈阙有辱风化?”
大臣又羞又气,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隆兴帝只好继续打圆场:“盛阿蛮,今日是问你沈阙杀你阿兄之事,其余事,不许多言。”
但这次,阿蛮却没有闭嘴,她忽笑了起来:“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又是说杨衡被人买通,又是说我是个娼妓,对我这个原告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沈阙这个被告却连问询都不愿意,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沈阙是圣人的表兄吗?圣人不想处罚自己的表兄,太后不想处罚自己的外甥,至于我阿兄的命,区区一个虞侯,连九品官都不是,谁在乎?”
隆兴帝瞠目结舌,在场群臣也瞠目结舌,卢裕民首先反应过来,他喝道:“刁妇!放肆!”
左右金吾卫也刀剑出鞘,喝道:“放肆!”
明晃晃的剑刃寒光反射到阿蛮眼中,她微微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偌大的紫宸殿中,珠帘后端坐着太后,御座上端坐着圣人,殿下站着乌压压的群臣和国子监学子,只有她一人卑微跪着,这殿上的任何一个人,官职家世都比她要强上太多,她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到可以随意被他们践踏,即使被踩死都是无声无息。
阿蛮忽然大笑了起来,卢裕民皱眉:“刁妇,你笑什么?”
阿蛮没有回答,她徐徐站了起来,在卢裕民的惊愕中走到他面前:“卢相公是吧?你在民间口碑很好,都说你清廉奉公,一心为了百姓,可难道,我不是百姓吗?我阿兄不是百姓吗?你的清廉奉公呢?你的一心为民呢?或者你可以直接和天下人说,你就是一个假惺惺的沽名钓誉之徒,只有沈阙这种皇亲国戚,才配当百姓,才配让你维护!”
卢裕民气到脸色铁青,阿蛮又走到一直沉默的崔颂清面前:“崔相公,你名声很大,连我都认得你,你是白衣卿相,为无数寒门学子提供入仕的机会,但我阿兄盛云廷,他也是寒门,他虽不是学子,只是一个粗人,可他戍守边关十年,身上大伤小伤无数,正是有他这种人,你才能安安心心坐在家中,盘算着如何帮你的寒门弟子入仕,他为你实现梦想,你却连为他主持公道都不愿意,那你配叫什么白衣卿相?”
崔颂清目瞪口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蛮已走到卢淮面前:“这位相公,我不认识你,你不说话,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告状?但是,你没有自己的兄弟吗?你没有自己的姐妹吗?你的挚亲如果被残忍杀了,你会不想报仇吗?你不要觉得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你是大官,但总有比你更大的官,今日有冤难伸的,是我盛阿蛮,有朝一日,就会是在座的你们。”
她走到国子监学子面前:“诸位都是读书人,比我高贵,我虽低贱,但也知道一句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诸位寒窗苦读,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国家效力,但若这国家,为了维护一个无恶不作的纨绔,连保卫疆土的将士被冤死,都能假装看不见,那请问,你们为什么还要读书?为什么还要为它效力?”
十名学子俱都一愣,隆兴帝额上已是青筋直跳,卢裕民也指着阿蛮,哆嗦着手指,准备骂她大逆不道,让人即刻将她扭送下殿,但他还没开口,却见一身暗绯官服的崔珣忽然皱了皱眉头,手执象牙笏板出列,对阿蛮说道:“闭嘴!”
阿蛮怔住,崔珣又冷声道:“跪下!”
阿蛮没有动,崔珣又重复了句:“跪下!”
他几乎从未用这种语气和阿蛮说话,这语气,倒让阿蛮想起了自己的阿兄,小时候,每当她惹了祸,阿兄就会像这样先责骂她,然后再为她收拾烂摊子,赔礼道歉。
阿蛮又想起方才入紫宸殿前,他冒着风险来告诉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说服殿上众人,但,她好像搞砸了……
阿蛮鼻子一酸,她垂眸,木然跪了下来,此刻她的心情忽无比轻松,她是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没关系,横竖就是千刀万剐,她不怕,死了去地府,见到阿兄,她也无愧。
崔珣对太后和隆兴帝行礼道:“刁妇因其兄之死,伤心过度,疯言疯语,请太后与圣人降罪。”
太后和隆兴帝还未说话,卢裕民就再也按捺不住:“崔珣!你少惺惺作态,谁不知道你曾因这个刁妇和沈阙大打出手?你将她的悖逆言论推给伤心过度,就能免去她的罪过吗?”
崔珣淡淡道:“刁妇固然论罪当诛,但是卢相公,你们又是骂她诬告,又是骂她娼妓,一群饱读诗书的鸿儒,用尽刻薄之语,欺负一个死了兄长的弱女子,就很有道理吗?”
卢裕民都气笑了,他说道:“崔少卿,你今日是要一力维护这个刁妇了?”
崔珣只是嘴角弯起讥嘲弧度,他面向隆兴帝跪下,然后取下头上官帽,摆在一旁,他叩首道:“盛云廷戍边十年,忠心耿耿,他死的不明不白,连鲜血沾到凶器上,还要被凶手嫌弃其血卑贱,何其可悲?何其可恨?臣以察事厅少卿的官职和性命恳请太后与圣人,彻查此案,莫让忠魂于九泉之下,寒心!”
他说罢之后,阿蛮不由扭头,一脸震惊的看他,他居然……以自己的官职和性命为阿兄伸冤,他不是很喜欢弄权吗?他不是很怕死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众臣之中,卢淮也握紧拳头,他只想着,连崔珣都出来仗义执言了,难道我连自己鄙视的崔珣都比不上?今日我若不站出来,我还配鄙视他吗?我还配……做人吗?
他咬牙,也不去看卢裕民铁青的脸色,而是快步出列,跪下叩首道:“臣卢淮,也愿以官职和性命恳请太后与圣人,彻查此案。”
十名国子监学子对视一眼,卢淮之前是国子司业,他们都很敬重卢淮,况且方才阿蛮的话,让他们心情至今激荡不已,如果一个国家,只顾皇亲国戚,而无视为它流血牺牲的将士,以致于忠魂家眷被辱,冤屈不平,那这个国家,他们还有维护的必要吗?他们寒窗苦读,还有何用?十名学子齐刷刷跪下道:“臣等代表国子监六学三千两百名学子,恳请太后与圣人,彻查此案。”
随着他们跪下叩首,越来越多的大臣出列叩首,这些大臣中有清流,也有崔卢两党中人,他们尚存一点良心,他们也看不下去浴血疆场的将士被这样对待。
珠帘后,太后终于出了声,她叹了一声,对隆兴帝道:“圣人,你决断吧。”
太后那意思,显然是倾向不再维护沈阙了,隆兴帝望着殿下跪着的乌泱泱群臣,半晌,才不甘心道:“忠魂,不能含屈。传朕敕令,即刻锁拿沈阙,押送长安,彻查盛云廷之案!”
第101章
圣人发下敕令, 缉拿沈阙,同时也免了阿蛮大不敬的罪过,群臣感动到双目含泪, 叩首道圣人不愧是仁慈明主。
朝议之后,阿蛮恩准归家, 圣人又拨了二十个金吾卫去保护她安全, 以免沈阙狗急跳墙害她性命, 在金吾卫的护送中, 阿蛮步出了紫宸殿, 她刚迈出紫宸殿, 眼睛忽定定看向前方走着的嶙峋身影,绯红官袍穿着都显得空落落的, 系着蹀躞带的腰身更是如修竹般清瘦,旁边官员都是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互相相谈,卢淮更是被十名学子团团围住,只有崔珣身边几尺内都没有半个人影,阿蛮咬了咬牙, 忽然快步奔跑起来。
她气喘吁吁跑到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 嘴唇翕动了下, 最终还是艰难说道:“今日,谢谢你。”
崔珣眼神平静如幽潭, 他道:“你不必谢我,今日最大的功臣, 是你。”
“不是我。”阿蛮难堪道:“如果不是你用官职和性命替我出头,我恐怕已经被金吾卫当场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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