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帝下令彻查之后,京兆尹再无阻碍,薛万辙开始着手查案,只不过,太后特令大理寺也参与此案。
太后召见一直告病的卢淮,将抓捕审理卢裕民的事宜全权交由他负责,卢淮苦笑:“太后还敢信任臣吗?”
“为何不敢?”太后道:“你为官以来,奉公守法,尽忠拂过,如果连卢卿你都不值得信任了,那这朝堂,谁还值得信任?”
卢淮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得到太后如此高的评价,他向来忠于隆兴帝,虽然对太后垂帘听政不像他伯父卢裕民一样抵触,但也赞同太后应及早归政予隆兴帝,六年前,参与上疏逼太后还政的官员,也有他一个,加上他和卢裕民的关系,他一直觉得太后应该是极为厌恶他的,可如今,太后居然说他值得信任,他心中顿时一阵愕然,喃喃道:“但臣,是卢裕民的侄儿。”
“正是因为你是他的侄儿,吾才将此重任托付与你,如若你叔父是冤枉的,你自可为他洗冤,如若你叔父确实作恶,你也可以凭大义灭亲的功劳,不被他牵连,继续做你的大理寺少卿。”
太后居然有意让他不要被卢裕民牵连,而且还有意让他继续做大理寺少卿?卢淮在来蓬莱殿前,本以为太后会借机杀了自己,他是报着必死的决心来的,谁能想到,她居然要救自己?卢淮惊愕之后,便不由问道:“臣何德何能,能让太后如此为臣考虑。”
太后叹了一口气,诚挚道:“卢卿
,你是社稷之臣啊,这朝堂,或许有人比你更有才干,但无人比你更赤忱丹心,吾老了,没有多少岁月可以活了,而你还这般年轻,将来大周,少不得还要依靠你,吾怎么忍心因你叔父之过,让大周损失一个宰辅之才。”
社稷之臣、赤忱丹心、宰辅之才,这已经算是对一个大臣最高的赞誉了,卢淮万万没想到,他没在隆兴帝那里听到这种赞誉,但居然能在太后这里听到这种赞誉,他已然热泪盈眶,跪下伏首垂泪道:“但臣,恐会辜负太后期望。”
太后并未放弃,仍然耐心劝着:“卢卿,吾知晓,你自幼是你叔父照拂长大,让你去亲手抓他,的确是在难为你,可是,你若不去,你,乃至范阳卢氏,吾都无法保全,况且,天威军一案,若真是你叔父暗中指使,那你再行包庇,就不仅是对不起五万将士、六州百姓,更是对不起那个寒窗苦读、立志报国的卢怀信!”
太后一语点醒,卢淮不禁愣住,《起居注》里记载的薛万辙牵裾而谏的场景,自己任大理寺少卿时踌躇满志写下的“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的对联,徐徐浮现于他面前,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山野古刹里的悠扬钟声,他慢慢垂首,太后又道:“卢卿,你日前告病不来朝会,却于前日回了长安,吾相信,你心中其实,早有决断了,只不过,虽有决断,但叔侄之情,割舍又谈何容易?但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义与情,也不可兼得,卢卿,你到底选大义,还是选私情,你就在此处,告知吾。”
卢淮热泪颗颗滑落,他咬着牙,半晌,才叩了一首,然后抬眸,一字一句道:“臣,选大义!”
陈旧寒酸的卢府,此时已经是门可罗雀,卢淮抬头望着褪色的木匾上的“卢府”二字,他抿了抿唇,率领一众武侯,踏了进去。
卢裕民早已遣散家仆,独自一人端坐于厅堂,看到卢淮时,他微微讶异:“怀信?”
卢淮让武侯等在外面,自己步入厅堂,撩袍端坐在卢裕民对面,他沉默片刻,道:“叔父,是我。”
“谁让你来的?”卢裕民喃喃问道:“太后?”
卢淮点头苦涩道:“如今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卢裕民脸色从讶异慢慢恢复平静:“她是想保全你吧?哼,真没想到,她竟也是个惜才之人。”
卢淮默然不语,卢裕民忽一笑:“不过,此番相见,叔父甚感欣慰,你是吾家千里驹,叔父本最扼腕的,是会连累了你,如今见太后愿保全你,叔父总算是如释重负了。”
卢淮垂着头,眼泪一颗一颗掉在破朽地板之上,他忽咬牙问道:“怀信想问叔父一句,天威军一案,是否如沈阙招认的那般,是叔父勾结突厥,出卖天威军,才让天威军五万人全军覆没?”
卢裕民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只淡淡道:“世上没有一桩算计,是不会留下痕迹的,如今,薛万辙应该已经抓了裴观岳,届时他搜查裴府,拘其亲信,必能找出其与突厥、与金祢勾结的证据,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卢淮听着他的话,却顿时万念俱灰:“叔父的性子,如若不是,定然会严词否认,叔父不否认,便是承认,所以,天威军覆灭,真是叔父做的。”
卢裕民盯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卢淮只觉无法接受,他指节捏得咯吱作响,悲愤道:“为何?六年前,叔父你已经是帝师了,受万人敬仰,这万人中,还包括天威军将士和六州百姓,叔父你为何,要将这些敬仰你的人推向死路?”
卢裕民面上毫无后悔神色:“你是知道为何的。”
“就为了从太后手中夺权?我不理解!”
“你有何不理解的?”卢裕民静静道:“一个女人,牝鸡司晨,把持朝政,大杀先帝诸子,此等妖妇,人人得而诛之,岂能容她再祸害天下?”
“可是叔父,你认为的妖妇,却爱才惜才,保全了你口中的‘吾家千里驹’,你认为的牝鸡司晨,把持朝政,却是先帝临终嘱托,先帝那般英明的帝王,如若不想让太后掌权,早就学汉武帝那般,杀母留子了,这朝政,是他愿意给太后的啊!”
卢裕民望着卢淮年轻的脸庞,若换做平时,他少不得要教训他几句,但今日,他分外疲惫,什么反驳都不愿说了,他只淡淡道:“或许吧,但先帝有先帝的考量,而我,有我的考量,我不能忍受妇人窃权乱政,不能忍受天子形同傀儡,我是牺牲了五万天威军和六州百姓,可成大事者,本就应不拘小节,我尽到了一个人臣的本分,我无愧于先帝,无愧于大周,纵受千万人唾骂,我卢裕民,不悔。”
卢淮垂首,他苦笑一声:“我无法说服叔父,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叔父。”
他抬眸,一字一句问道:“沈阙招认,圣人也知道叔父的图谋,他说,圣人是共犯,我想问叔父,沈阙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卢裕民嗤了声,他轻蔑道:“你信沈阙?沈阙是什么东西?欺男霸女仗势凌人的恶棍,若非他强暴了盛阿蛮,天威军一案,也不会东窗事发,这样无恶不作的人,他的话,你也信?他扯上圣人,无非是想让所有人都不好过罢了!”
卢淮怔住,卢裕民却慢慢开始激动起来:“沈阙这个恶棍,凭什么扯上圣人?凭什么说圣人是共犯?圣人是我卢裕民一手教出的学生,他自五岁起,我就教他孟子论语,教他礼记春秋,他的母亲醉心权力,对他无暇看顾,是我教会他何为仁义礼智信,我教了他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仁不义的事,他怎么可能会勾结胡虏,放弃他的将士,让出他的国土,抛弃他的百姓?我卢裕民教不出这样的学生,这也绝不会是我卢裕民的学生!”
卢淮被卢裕民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住,他开始为自己对隆兴帝的怀疑感到羞惭,但他还想最后确认一下:“圣人,真的一点都不知晓么?”
“不知。”卢裕民斩钉截铁:“此事主谋是我,沈阙以送到突厥书信上的圣人行玺,就断定圣人知晓,简直可笑!圣人三岁丧父,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不是太后,而是我,他对我言听计从,曾说过视我为父,我能拿到他的行玺,有什么可稀奇的?送给尼都可汗的书信是我写的,行玺是我盖的,就连逼郭勤威出兵那张敕旨,也是我所为,圣人对此全然不知,若你不信,大可以去问问沈阙,问问裴观岳,商定计谋过程中,他们可见过一次圣人?一切都是我,是我借着帝师的身份,让他们误以为这是圣人的意思!至于圣人不愿翻案,并不是因为他有参与此事,所以不愿翻案,而是他想要维护他的老师,维护他视若父亲的人!”
卢裕民机密尽吐,卢淮完全愣住,但卢裕民的口鼻,忽慢慢溢出鲜血,这是服毒的症状。
卢淮大惊,连滚带爬的膝行到卢裕民身侧,抱住他的身子,他这才发觉,自己这个贵为宰辅的叔父,身躯居然如此瘦骨嶙峋,叔父一生都在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为了他心中的道而努力,以致于枯槁佝偻,两袖清风,孑然一身,纵然他的道,实则是大错特错,但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也仍然认为自己是在为国为民,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卢淮大恸之下,哭道:“叔父,你为何要这般傻?”
卢裕民喃喃道:“我乃帝师,焉能受刀笔小吏之辱?”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卢淮的胳膊:“怀信,你要记得,忠君!事主!圣人,就托付给你了!你万不能,让小人,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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