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侃云看向紧闭的卧室门,并无人影晃动,“里面无人侍候?”
管家摇头叹道,“二殿下不让人进,太医亦不得法,连请脉都做不到,门倒是没有关紧,可殿下不发话,谁也不敢硬闯,只好按照昨夜症状先煎些药备着。殿下说姑娘若来了告知他,旁的一律不许扰他。请姑娘劝一劝吧。”
“我对你家殿下,说话向来难听,怎么劝……”焦侃云转头看去,太医们各个面如死灰,泪眼惨然,她略微出神地想着,倘若太医交不了差,贵妃会如何,倘若楼庭柘真的因此落下顽疾,辛帝会如何……吐血,放在楼庭柘身上是多么陌生的词,“烦请你择两名太医和侍从跟着我一起进去。”
管家面露难色,犹豫一瞬后仍是照做。可当焦侃云推开那扇门时,血腥味扑鼻而来,太医与侍从皆惊惶难抑,“殿下这是又吐血了?”他们的仕途堪忧,性命更是比楼庭柘还要垂危。
楼庭柘森冷低沉的声音自深处帐帘后传来,“赐死。”
指的是违令踏入房门的人。焦侃云心底一骇,他素来阴狠,不把人命当回事,但暴戾至此,让她瞧见,仍是忍不住生出恶气,兀自压下,轻缓道:“瞧着挺神气的,还需要我专程带着太医和侍从来劝?”
满室幽生出一阵微妙的沉默。房间深处帐帘轻晃,一寸寸地拨动着空气中的苦涩。
太医与侍从抖如筛糠,管家听见房中久久没有后话,松了口气,抬手示意几人谢过焦侃云便机灵地退下。
无人跟从,焦侃云捏着锦盒,只觉烫手,这种时候,她不想和楼庭柘独处,可若转身就走,又怕满院的人性命难保,此刻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在门口踯躅片刻,焦侃云将房门大开着,终是踏了进去。
地上有一根长长的玄色缎带,自屏风后蜿蜒而出,险些将她绊倒,她皱眉捡起来,卷收着扫清前路,一边卷收,一边往屏风去,那缎带在手中越卷越多,直到站在帐帘前,缎带忽然绷直,焦侃云下意识的收拽,听得帐中传出一声闷哼,她诧然抬头,便隔着朦胧轻帐,对上楼庭柘血红的双眸。
他的脖子上死死栓缠的,正是那根由她牵引的玄色缎带。缎带边,隐约可见他自伤而留下的深红磨痕,他昨夜痛苦至极时,拿这根缎带绕颈求窒,分流痛楚。
方才他敞着玄色寝衣,倚在榻上等她,她那手劲颇大的一牵,直让浑身高热无力的他往前一匍,披散的长发垂在毫无血色的颊侧,他下意识伸出两手撑住塌沿,才没有使这牵拽的动作把虚弱的自己拉下床,如此狼狈不堪,却抬着脸,一眼不转地凝望着她。
似是觉得这幅面貌与牵狗别无二致,楼庭柘泪水涌动,冷笑着轻嘲自己,他不就是被求而不得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狗么?血迹斑驳的唇缓缓掀起,他流下泪,轻声吐出两个字:
“主人。”
焦侃云惊悚地松手,缎带垂落,轻舞重叠,比起楼庭柘的阴毒,她更惧怕他为情痴狂而表现出的服从,不由得心慌意乱,往后退了两步,“你不要……自甘下贱。”
她整了整心绪,将锦盒递给他,“亲自送来了,我已足够认真地在拒绝你。我不知道你究竟何时钟意我的,无论多少年,现在都是时候给这份钟意正式划个句点了。”
沉默半晌,楼庭柘伸出一只手想接锦盒,可手臂似有千金重,另一只手也难以撑住上身,他只好趴伏下去,任由上身陷在锦被中,抬眼望她许久,低声哽咽道:“焦侃云,我痛……”
焦侃云叹道:“你需要大夫。”她斟酌着,看了一眼塌边的矮凳,想将锦盒放上去,楼庭柘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分明已无力气,却像将死之人握住救命稻草一般,钳得很紧。锦盒掉落,她的手中一凉,泪水和绸带一起聚在掌心。
帐帘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大开,窗扇狂响。焦侃云被手上的钳制带得弯着腰,震惊地俯视着楼庭柘,他将侧颊埋在她的掌心,合眸流泪,又怕她不喜,抬起脸,用袖子给她擦净,而后拧眉脉脉地望着她,声嘶力竭,“救救我……”
焦侃云缩手想退,“你不要执着了,我不知怎么救你,我做不了任何事……你也不要逼我!你需要大夫!”
“不是我…”楼庭柘突然哭了起来,泪水断线,“皇兄不是我杀的,绝杀道不是我愿意雇佣,我分明试着救过他了,可为什么还是会愧疚?愧疚得睡不着,梦里都是你责罪我的样子,我愧疚得不敢告诉你,你也根本不信我……七岁那年也不是我,可我若不为我的乳母担责,她就要死了,我没有那么心善伟大,我只是讨厌你不信我,偏执地想被关禁闭,我只是一念之差在与你赌气,可后来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不是我…都不是我……为什么你从来不信我呢?”
焦侃云退缩的手滞住,她瞠然盯着楼庭柘,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些话,迟来的澄清犹如滚沸的水泼在她的心尖,教她痛缩,沸水骤凉后又抽丝散去,带走了她的神思,教她恍惚。
“我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可以做,什么龌龊身份都可以受,绰绰……”他苦涩酸楚的泪水仿佛积蓄压抑了十三年,一朝泄溢,止不住地涌落。
高大的身躯缩盘榻上,几乎是跪在焦侃云的面前,颈间青筋交错暴起,他自己将颈上的绸带勒紧,顺着往下捋,把带子绷直,如牵引绳一般,捂握在焦侃云的掌心,望着她哑声道:“我对你不是执着……你要虞斯就去要吧…我强求不了,也不会逼你嫁给我……”
焦侃云摊开的手被他压住,她并未牵握住那根绸带,压低声音叱他,“你疯了?门还开着,你想被你素日里恶言训斥的侍从,还有畏惧于你的整个太医院看笑话吗?他们自是不敢出去乱说话,但私下里如何评你,你也不管?你真的不想当皇帝了吗?”
楼庭柘深凝着她,“你想让我当皇帝吗?你想,我就争。你不想,我就不争了。你若想要盛世太平,我装模作样,也会成为明君。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这又是何苦?”焦侃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她虽不爱楼庭柘,却想温声细语地劝他,“贵妃娘娘睿智聪慧,却不教你如何学会放手,不要自伤自苦吗?我不喜欢诸事为我的偏执之人,我喜欢自有信仰,守心正德之人……我喜欢虞斯。”
逆耳的话刺穿心脏,楼庭柘却已经空洞地接受了,只因这句话他早就于昨夜辗转时,和着绸带绕颈、啮齿咬臂,反复地拿出来折磨过扭曲的自己了,可一颗心再如何翻沸痛极,他还是能听见来自深处那道幽幽的声音,此时此刻,他不再将心声藏于深处,反而想将那道声音脱口告知。
他红着眼望着焦侃云,颤声道:“我爱你。”
焦侃云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焦府的,她本欲落荒而逃,可楼庭柘却恢复神智一般放开了她的手,平静絮语如常,她将正事说罢,他把太医请进房,把脉看诊,包扎吃药,最后深情款款地目送她离开。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可楼庭柘仿佛再度被她给的甜头拯救。
此刻她望着天边的大雁,再度想起了七岁那年,楼庭柘自甘受罚时,看自己的眼神和说过的话。
“他是庭中绝尽藏之的美玉,我只是随处可见的木石而已。可人心不是木石,我心亦是良玉。”
那时的他,算良玉吗?可人总是会变……现在的他如蛇如蝎,极端偏执,该怎么成为明君呢?真的会有人,为了另一人,装模作样一辈子?
天水镇那夜,楼庭柘惊讶于她还记得这句话,其实焦侃云也问自己,她为何会记得这句话?兴许是因为,关于七岁那年的事,有过那么几瞬,她也是信他的。
可是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了,说多了,便是在给机会。
所以,焦侃云也会怀念从前为她调制甜茶的那个斗嘴却要好的玩伴楼庭柘吗?她点头,会的,因为,人心不是木石。
第79章 聘礼?赔礼?
白露霜寒,多罗给予的变故让整座樊京城都紧绷在弓弦之上,只等使者正式入京,发射出一支无序之箭,冲乱城中景象。至于近期,这道变故引发的最为微小的动荡,是楼庭柘的自伤,这让三人私宅相见的约定破守,幸而焦侃云登门一趟,已与他谈过要事,只是空出的白露休沐,她仍是想去找虞斯。
可不管她摆出何种借口,焦昌鹤都勒令她今日无论如何都必须待在后院,处理公务,或是看书闲玩皆可,不得踏出院门一步,且又叫来侍卫把守,这回连房顶都蹲踞了几个。焦侃云觉得很奇怪,上次焦昌鹤这般如临大敌,是得知虞斯把私印交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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